第015版:文学副刊

第015版:文学副刊

祭荆南,或者我的周庄

    天高任鸟。徐祖林摄

    □周镇明

    我的故乡荆南,自古便是膏腴之地,据考乃由云梦泽淤积而成——窃以为这是可信的:虽然经过几千年的沧海桑田,今天的人们,仍然可在田间地头发现灰褐或淡白的贝壳。尤其是大雨过后,在那些高荒瘦瘠之地,冲出的贝壳残骸竟如累累白骨,其坚硬者尚可划破人手足,腐朽者用手一捻即成粉末。但周庄的老人们常常唠叨的是另外一个更古老的故事:上古时期,大禹治水来到九州之一的荆州,看见这里洪水汤汤,淼漫若海,便在荆州城南门外留下了息壤——这是一种遇水则长的神土。息壤赶跑了洪水,使这里慢慢变成一个极大极大的湖泊沼泽地,这便是云梦大泽。而荆州南部的监利县,则是这个大湖泽的中心。

    民间叟老的乡言村语,自可视作荒唐之表,无稽之谈,不足为信。但云梦泽这个地名,古籍中却多有记载,其最早见于《尚书·禹贡》:“云梦土作乂”;《周礼·夏官·职方》中也曰:“正南曰荆州……其泽薮曰云梦。”墨子在《公输》篇中亦云:“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又见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载:“江陵故郢都……东有云梦之饶”。西汉司马相如在其《子虚赋》则有更仔细的描述;“云梦者方八、九百里。”而我的故邦荆南,正是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历史古国:它是五代十国时期的十国之一,又称南平、北楚,其都城为荆州。宋欧阳修在其《新五代史·南平世家》曾有记载:“荆南地狭兵弱,介于吴、楚,为小国……”及至唐、宋时,云梦泽已大多填淤成陆,历史上著名的云梦泽基本上消失,大面积的湖泊水体已为星罗棋布的湖沼洲滩所代替。

    但监利设县置,则是在三国东吴黄武元年。据史载:汉献帝建安13年(公元208年),曹操军败赤壁,华容归属东吴。由于此地“士卑沃、广陂泽”,“地富鱼稻”,西北境内盛产盐,于是东吴便“令官督办”以“监盐渔之利”。公元222年,孙权称帝,从华容县划出一小块地方设立监利县。若以此记,监利设县置距今已近1800年矣。而当年曹操败走的那条华容道,其遗址正在我的家乡埋甲口(今毛市镇)境内。

    我无从亦无心去考究监利历史上曾出过多少名臣将相、风流才子、商贾巨富。作为一个地地道道地监利人,坦白地说,我最熟悉的莫过是陈友谅的故事。关于他的种种传奇,历来都是监利民间津津乐道不朽的演义。

    然而我现在要写的却是周庄,一个地理属于荆南、属于监利,却无法在地图上找到的周庄——这是我梦里的周庄。

    周庄往西若一里许,有一个叫“鸡鸣铺”的地方。鸡鸣铺上有一座桥,曰“鸡鸣桥”,此桥修建于20世纪五十年代,全是石头垒砌,极是坚固。桥形拱若彩虹(后因其坡过陡,常出车祸,已于90年代中期铲平),飘逸而秀丽。桥下有三个桥洞,主洞宽达八米,高十二米,可通轮船(船过此桥,可东进洪湖,南出洞庭,西上沙市,北下汉口)。两个副洞虽然窄些,却也过得木船。在桥之右侧,建有一座卷铁阐的机房(用来摇起铁闸门,一是放水,二是放船),高达二十余米,其屋顶颇像西方的教堂,为方圆数十里最高之建筑,气势雄浑。而在桥的两根主柱上,镌有一幅对联:“南调万里长江水北灌亿亩肥沃田”

    此联有气吞山河之概,那书法也极尽遒劲浑厚之美。然可惜的是,如此的妙联好字,却不知是出于哪位前辈乡贤之手!

    说起这“鸡鸣铺”,原来也是个有些来头的地方。相传当年陈友谅被朱元璋打败,逃至此地刚好鸡叫,后人为了纪念他,便将此地叫为“鸡鸣铺”。

    周庄往东约二里,有一小集镇,曰“卸甲河”。这“卸甲河”之名,亦与陈友谅有着莫大的干系:当陈友谅顺着鸡鸣铺一路往东逃时,被一条河流挡住去路,而后面追兵将至,一随从建议其卸掉凯甲,轻装而行。陈友谅依言行事,在当地老百姓的帮助下,乃伐竹顺流而逃。俄顷朱兵追至,见敌已遁,遂恼羞成怒,于是大肆杀戮,以至河水变红。此等深仇大恨,乡人何以忘得?便将此地标为“血甲河”,以誌后辈!(血甲河还有一别称,谓“卸甲河”,据说是纪念陈友谅在此卸甲之事。但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仍习惯叫“血甲河”!)。

    周庄再东三十里——亦即血甲河往东二十八里许——,有集市名曰“埋甲口”——这名还是拜陈友谅所赐。

    话说当陈友谅乘着竹筏顺水路一径东逃,到一埠头时已是疲惫不堪,于是上岸稍加休息,然还未及喘息片刻,身后杀声便滚地而来,原来朱元璋的骑兵业已追到,此时陈友谅已人困马乏,哪还有御敌之力?便将自己的那身黄金甲埋了,闭目引颈就戮。正当性命攸光之际,蓦听得正南方向一阵喊,有一队官兵向朱兵杀去。陈友谅挣起看时,只见团团云雾之中,隐隐有一大将,面如重枣,眉若卧蚕,绿袍金铠,提青龙刀,骑赤兔马,美髯飘飘,分明是关公。陈友谅惊得呆了,疑在梦中。忽听关公喝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言讫不见。陈友谅往东北急走,逃到洪湖,终得一命。

    这关公显灵的地方,正是当年他义释曹操的华容小道(在今毛市镇境内,还有关公放曹操的遗址——放曹坡),而陈友谅的埋甲之地,便取名“埋甲口”,后由谐音变称毛家口。解放初,毛家口又更名为毛市并沿用至今。

    据故老相传,埋甲口早在元末明初便已开埠进行商贾交易,至明朝中叶已然鼎盛一时。若逢每月农历的“二、五、八”赶集之期,集内则叠肩骈迹,人烟浩穰,喧汗雷雨,民气昌蔓。花果时新野味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其用物,镰锸筐篚盆碗布枲席;其食物,豆麦瓜菜;其畜物,马牛羊豕鸡鹅。物之稚者弗鬻,器之窳且靡者鲜所见。坊巷市井,买卖关扑,酒楼茶肆,直至四鼓后方静,而五鼓商贩又动,其有趁买早市者,复起开门,四时皆然,遂为荆南一古邑名镇。

    当年逃难的陈友谅在周庄藏匿过吗?这是我幼时常常对天发呆痴想的问题。

    直到今天这个问题仍然无解——也将永远无解!

    但陈友谅当年逃命的那条河至今还在周庄门前蜿蜒流过。——这条被当地人叫做血甲河的河流(官方的叫法是“内荆河”),它的前身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夏水”——这着实令人吓一跳!

    夏水——或曰古夏水——在诸多典籍中都有记载。早在夏代,谈九州之一的荆州时就把夏水与江、汉、潜并提,为楚境四大河之一。《水经注》云:“夏水出江津于江陵县东南,又东迳华容县(今监利境内)南,又东至江夏云杜县(在今沔阳县东南)入沔。”其主流南支一脉,经竦树嘴、黄潦潭、西湖嘴、鸡鸣铺、南豆沟、埋家口、福田寺、彭家口、柳关至瞿家湾出境,经洪湖小沙口、峰口、简家口、小港,出新滩口而注入长江,延绵近百公里!

    而我的周庄,正在鸡鸣铺之东,夏水河以北,距河堤仅百米之遥。在20世纪七十年代初,河里还经常有轮船驶过,它插着五色彩旗,涌起的波浪令我们这些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浮想联翩——但是轮船很快就被河滩上的那片芦苇遮住了。

    片芦苇滩大约有几十亩,随着弯弯曲曲的河滩绵绵铺开。在春天,刚钻出地面的芦苇是一节一节的,形似宝塔,嫩白中泛出浅绿。这时我们便挎着竹篮,随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去采摘一些。但每次采的都不多,仅够吃一餐,因为采摘太多会伤了芦苇的根,就会被村里人指责,说你贪得无厌。在周庄人心里,家乡的一草一木都跟自家的孩子一样珍贵。

    故乡春天的天气是善变的,象一个不大懂事的少女。白天还是笑脸灿烂,夜晚却哗哗下起雨来,风也呼呼来助阵,天明时又风和日丽了。原来风是有手的,在一夜之间,它便把千千万万根芦叶全抽了出来。那绿纤尘不染,连盘角老牯牛都不忍心撩一口,站在堤上痴痴地望着,馋得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我们更怕大人打屁股,只好在河坡上尽情地翻筋斗、打翻车,大呼小叫像一群猴子。累了就睡在地上看那芦苇,盼望它们快快长大,好让我们去里面打游击、捉鱼。

    夏天的芦林密不透风,是打游击的天然好场所。我们一帮野孩子分成两拔,一声忽哨,泥鳅一样钻进芦丛里,一方的司令喊:“一、行动!二、准备!三、开枪!”战斗便开始了,有的猫着腰,有的将大半身藏在水里,只留脑袋在外面。有的则更绝,嘴里含了根芦管潜伏在水中,令“敌人”怎么也寻不着。大伙儿蹑手蹑脚,眼观六路耳观八方,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弄出一点声响,对方一颗“花生米”飞过来,稀里糊涂地“以身殉国”,那就太不划算了。但没过多大一会就再也耐不住,小心翼翼扒开芦苇,眼睛像雷达一样搜索敌情,没料到背后一声“枪”响,被枪击者便大叫一声,跌在水里光荣“牺牲”。战友们赶紧一阵乱枪打过去,不消说,敌人也“一命呜呼”了。一会儿只剩下双方的司令,大伙儿紧张万分。红军司令聪明些,像鱼一样潜到河对岸,爬上树,居高临下紧盯着芦滩,白军司令久等不出,按捺不住,在芦林里刚刚探出头,还没来得及抹去脸上的水,就被红军司机一枪击毙,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了。这时双方的小伙伴都欢呼起来,庆祝胜利。在小孩子心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胜负之分,有的只是欢乐!

    除了在芦苇滩里打游击,我们还有另外一件最有趣的事:打黑鱼。

    故乡的夏天好发大水,那水常漫上堤坡,把半截芦苇都淹在里面,于是整个芦苇滩成了鱼儿的天堂,因为这里有它们吃不完的美味佳肴。这时我们便提着鱼叉,握着木棒,兴高采烈地打鱼去。自然,那些机警灵活的鲫鱼青鱼是打不到的,我们打的是黑鱼。黑鱼最贪吃,吃饱后便睡懒觉,像一截树根浮在水面上,人近了也浑然不知,这时我们便举起木棒,用力朝它头上拍去,这家伙马上就鱼肚翻白,像吃了蒙汗药“不醒人事”了。若是离得远了,就用鱼叉飞,十中八九,

    秋天,芦苇滩的秋天自有秋天的况味。芦叶凋败了,一片苍黄。然而芦梗却显得格外瘦硬,如同一位傲骨铮铮的乡村教师,没有一点颓唐与萧瑟。在夕阳的残照下,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与丰致。干好的芦叶是极好的柴禾,烧起来满屋飘香,那饭也格外好吃,就是没有菜也能吞下两三碗。而芦梗常被大人们砍去编帘子。那帘子黄润润光溜溜,在上面晒东西真是再好不过。那时候的周庄的人还淳朴,还不知道把它砍了换钱。在周庄人的意识里,既然芦苇生于斯长于斯,跟自已同一方水土,便是一家子人了。如果因贪心去害它们,这个人在村子里就再也抬不起头来。

    秋深芦残,苇叶凋敝,本来还藏着的鸟窝一下子全暴露出来。它们筑的非常巧妙:把几根芦苇连在一起,让它们结成叉形,那鸟窝便扎在叉中间,稳稳当当地随风摇晃而不落。它们大小不一,有如酒盏的,有如茶杯的,有如小碗的;有的粗糙,有的精致;有的圆,有的方;有的长形,有的歪歪瘪瘪,不一而足。没有一个男孩不喜欢掏鸟窝,发现一个便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地掰弯芦苇抻手去掏,很少空手而回。是小鸟就捉回去用线拴住脚,让它们飞,却怎么也飞不上天,只急得“唧唧”叫,小伙伴乐得哈哈大笑,说不出快的活。如果是鸟蛋,就拿回去做菜,煎、炒、炖,味道皆妙不可言。但麻雀蛋是不要的,据说这玩意吃了脸上长雀斑,长大丑死人,不好娶媳妇或找婆家。但我们掏的鸟窝太多,就惹来了麻烦。那些鸟爸爸鸟妈妈们不见了儿女,便急红了眼来寻仇,在放学的路上,我们常遇到它们的袭击,那尖锐的小嘴常把一些小伙伴们啄得直哭。

    长大后我读到这样一首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诗中的“蒹葭”即芦苇。这首缠绵绯恻的诗常令我坠入淡淡的忧伤中而不能自已。

    然而在九十年代的某个冬天,周庄的某个人突然一把火烧了这片芦苇,说是要把这河滩挖作鱼塘,接着一群人像发疯似的挖泥担土,没几天芦苇滩就被挖得千疮百孔。但河滩太低,一涨水就被淹,喂养的鱼全都跑了,亏本的事自然没有人做,便废弃不用了,那些鱼塘象弹坑一样留在夏河滩上,满目疮痍。

    周庄门前的芦苇滩没了,而夏水也是奄奄一息: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水业已浑浊如酱油,发出阵阵腥臭。河里没有草,光秃秃的;两边的河滩上没有草,也还是光秃秃的——连河草都被毒得绝迹了!而河床呢,则淤积得只剩一条沟了,更致命的是,近百里的河段被人斩截得七零八落,就地圈起做了鱼塘……

    行笔至此我几乎泫然欲泣——一条历史上鼎鼎有名的河,现已濒临死亡!虽然那残剩的河段还是几千年前的河段,那河水也还是流淌了的几千年的夏水,但是,这条承载中华民族记忆的河流还能活下去吗?它身上绵长的历史和芬芳的诗意会被湮没甚至消亡吗?现在,在我的故乡,鲜有人知这条河的前生往世!每每想到这些,我便不寒而栗,欲哭无泪。

    悲哉,夏水!痛哉,夏水!

    被遗忘和失落的,不仅仅是夏水,还有她哺育的一个儿女——周庄!

    我梦中或者笔下的周庄,不仅仅只是夏水之畔的那个周庄,而是一个浓缩了中国乡村生活与民间智慧的周庄,这里有千百年传下来的“九佬十八匠”,有犁耙耖辊卷起的泥丸浆雨,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辛勤劳作……,而这一切,随着周庄的空巢亦日渐殆亡:祖辈的手艺业已青黄不接,后继无人;传统的农具已被机器取代,被扔在老屋的墙角慢慢地朽去;而举止乖张的年轻人除了种田不会外什么都会!

    在岭南异乡的深夜里,我常常碾转难眠,不可救药地想起遥远的荆南,想起那个因“监盐渔之利”而得名的地方,当然,我更多的是想起那个叫周庄的小村庄。但令我骇异的是,我眼帘前浮起的周庄再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周庄了,而是一个农村不像农村、城市不像城市的怪物。

    我曾经的周庄哪去了?!

    这个问题像魔咒一样缠绕着我,令我日复一日无休止地忧伤。在某一个风雨之夜,我伫窗而立,一声炸雷突然滚过漆黑如墨的夜空,也震得我浑沌的脑子醍醐灌顶般清醒了:

    我欠周庄一部祭文!

    本文节选自长篇散文《失落的周庄》

    (周镇明,笔名楚云,中年男子,监利毛市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土地》《亲爱的南方》《老虎山》,长篇乡土散文《失落的周庄》,长篇人物传记《一代象棋宗师杨官璘》等。现居东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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