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版:书香荆州

漂泊者的命运寻根
——李鲁平诗集《桩号73》读后

    □卢圣虎

    李鲁平最新力作《桩号73》,是一本以河流为题材的诗集,分为“桩号”“水位”两辑,共126首诗作。

    对于诗集中的荆江,我并不陌生。我的故乡在洪湖,异地谋生前,江汉平原东南角的这块鱼米之乡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世界。据史书记载,从公元1497年(明弘治十年)至公元1849年(清道光二十九年)的352年里,荆江溃口共有24次,平均15年一次。而从1931年到1949年的18年中,荆江两岸有16个年份遭受洪患,几乎年年遭灾。当地民谣说:“不惧荆州干戈起,只怕荆堤一梦终。”

    李鲁平在自序中说,荆江大堤的起点——百里洲是他的生活原乡,童年、少年时光均在以百里洲为中心的水乡范围度过。从2017年开始,他花了近5年时间,“穿越沮漳河湿地,从荆江大堤的起点一直到三江口的狮子山、杨林山,从松西河、松东河、虎渡河、荆江分洪区到湖南岳阳城陵矶,仔细打量全长约360公里的荆江世界。”这固然是水乡情愫的本能驱动,或许更是李鲁平寻找命运之根极具良知和眼光的内心诉求。

    在读到诗集之前,我对“桩号”的了解几近于无。以“桩号”命名诗集,是这些河流诗歌神秘的开始。按诗人的解释,“桩号是长江大堤长度的标识。上百里洲的大堤桩号是从0到73,我用桩号来命名部分作品。万里长江,险在荆江,水位是荆江最敏感的水文现象。”“我用水位的变化来标记另外一部分作品。”“从某种意义来说,荆江世界就是依赖桩号和水位获得解释的世界。”这样的认定无形中使诗作充满了艺术冒险,而在社会人文角度,又平添了不可限量的历史抢救意味。

    专攻某一江河的宏大诗写,诗坛并不鲜见,但成就突出者寥若晨星,或因江河本身的局限失之偏狭,或因偏重诗歌审美过于空泛,或因浮光掠影流于零散,而《桩号73》立足“万里长江险在荆江”的著名江段,至少在题材的厚度上弥补了这类书写可能的缺陷。具体从文本考量,《桩号73》因其表达的系统性、思想性以及内容的丰饶感、历史感而显得卓异,诗人在实地亲历中对河流的时空凝视,在记忆翻滚中对水域万物的共情观照,在人文关怀中对命运之河的人生思考等等,均鲜明体现出一位现实主义诗人深沉的家国情怀和可贵的问道使命。李鲁平以自己的深情、学养乃至“上下求索”之雄心,专注地完成了兼具个性和普遍意义的命运寻根,在诗歌艺术与专业知识(领域)如何有效互动,以及诗歌如何面对现实等方面提供了有价值的挖掘。

    诗集内容丰富,甚至有些驳杂,涉及到地理、人文、历史、自然、生物、水文、社会等各类学科。有河流的历史、人与河流相处的历史、以河流为载体的社会生活以及现实;有以河流为依托的自然地貌、人文风情;更有家族、地缘和相关精神表征,以及河流和依附于河流的众生命运图景。个人历史、乡村历史与社会历史交融一体,“九曲回肠”的地貌、繁杂的生物及百姓生态等融于一身。以写实兼艺术化处理,多层面呈现了荆江这一长江独特部分的神秘镜像及内在魂魄。

    李鲁平笔下的河流是令人爱恨交加的生命元体,从外表到肌理,从来路到走向,其敏锐的发现既精准又富于哲思:“一条无卵无石的大河,就如清汤寡水/就只剩针尖大小的细沙/风一吹,钻进一双双厚道的眼睛/让它们泪流不止”(《桩号73+069》);“每一条河流,都会流动心头,每一条河/都连着动脉或者静脉,不管有无硬化/都可以致命”(《水位32+0.1》);“没有一滴水/在平原不朽,无论它来自至深的岩洞,还是至长的支流/每一滴终将被荡出平原/在汹涌的滚动里磨灭/他们只记住新滩、水洪、沌口/看见三个入江口/就看见了每一滴水的葬身之处(《桩号73+066》)。

    而对生存在两岸的人们,诗人启用了整部诗集中一个极其重要的意象“水手”,从生存外相到内在气质进行了立体标识,或者是以父辈的经历,或者是以自身的体察,真实而全面地刻画了江汉平原特别是荆江大堤附近百姓的“水手形象”及沧桑印痕:“男人就该把生死/放在这样的河流上沉浮。不说也罢/如果不做个好水手,对不起这条河”(《桩号73+015》);“江湖之上,船横着,兄弟们站着/像一根根芦苇”(《桩号73+101》);“一百里的白线,在长江中画一个葫芦/它漂浮在水上,两千多年没有沉没/也没有流走他方/如同乡亲的前世,现世和来世/一直在沙洲上”(《水位31+0.6》);“如渔网缠着沙洲,其中一根牵着亲人……//再晚,亲人都醒着”(《桩号73+007》)。

    创作上倾注心力,表现手法上叙事与抒情交错置换,素材处理上以小见大、注重截面及细节的娴熟把握,尤其是将个人情感、经验乃至人生长河与荆江命运情势自然连接,整部诗集不落俗套地讲好了“荆江故事”,顿显开阔和不凡气度。一位好的诗人,必定会关注个体或某个群体在多个时空坐标下的命运,并尽量创造藉以思考人类命运的新的视角。

    如果从文化意义上考察《桩号73》,它还有因河流衍生的文化还原价值。一方面,诗集唤醒并留存了“桩号”的特殊记忆,在长江流域水文史的拼图中必将不可或缺。另一方面,文本忠实而诗意,奉献了荆江世界的水文标记路径及水生物群像,特别是植物类名册,一些名字闻所未闻,一些似已绝迹。这种接近“淘宝式”的具象记录,对长江流域的文化研究无疑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每一条河边的人,与河流一样,不知去向/只留下房子和麦地,留下睡莲、菖蒲、芦苇/就如我的漂泊,留下亲人、钥匙和争吵”(《水位32+0.1》)。很显然,让一些无名之草赫然入诗,是李鲁平着意为之的人性化处理,既是诗人勠力抢救荆江世界的有效展现,也深度契合了诗人抚摸荆江一草一木的人本情怀。从技术上说,这或许会对诗歌的阅读乃至艺术性有所损伤,但相比诗歌原汁感及史学意义的充盈,这已是一种苛求。

    民族的即是世界的,地方的即是人类的。从这种意义上说,《桩号73》不仅仅是一部专属荆江的百科史诗,更是一组深切关注人类命运的时代大诗。面对荆江独特的微观世界,李鲁平以人生长河的视野犀利解剖了这片水域的前世今生和肉身灵魂,创造性地构建出世代江汉平原子民不屈从于水患的精神谱系,同时又为漂泊者开启了一条慰藉心灵的文化之旅。无疑,这部诗歌力作配得上生养诗人的那条奔涌不息的河流,更配得上志在文化复兴的新时代。

    (李鲁平,湖北枝江人。哲学硕士、法学博士。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曾经写小说,后来主要从事评论创作,亦写诗和散文。著有《政治漩流中的作家们》《湖北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文学亲历》《身与心》《文学艺术的伦理视域》《李鲁平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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