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徐进 小时候,余埠街戏院子(文化室)旁,有个摆摊捏糖人的老师傅。春天的清晨,妑妑上街买菜,顺便牵着我去买糖人。 糖人摊子上有个轮盘,上面绘有各种神化传说人物和动植物的图案。老师傅笑着说:“乖伢子,来,转一下轮盘,定一个好玩又好吃的猪八戒好不好?” 我伸手拔了一下拉杆,指针却停在一条龙的图案上。妑妑乐得大笑:“我孙伢是属龙的……” ——题记 01 从我记事时起,就晓得妑妑是个老哮喘。一年当中,这种病最怕过冬,冬天发病时最厉害。 冬日里的早上和晚上,她拿把椅子,总喜欢坐在暖阳下晒太阳,暖暖身子。但早晚各有一次的猛咳。每咳一次都会有30分钟左右的样子,过了这一阵才会平缓下来。 妑妑咳的声音之大,会传得很远很远。我和弟弟妹妹们也不知道,妑妑怎么得的这难受要命、折磨人的病痛。后来听叔子(我和弟弟妹妹管父亲叫叔子)说,妑妑是因为怄气,才落下的这个老毛病。 妑妑姓危,名年桂,1904年生人。个子高挑,大大的眼睛,下嘴唇正中有一小点墨记。她做事性急,为人爽直心肠好,乐于帮助人。 妑妑是个苦命人,娘家是余埠冉集(现属潜江白鹭湖农场冉集分场)人,嫁到江陵徐李(现属潜江)我们徐家。我爷爷是个鱼贩,做家族生意。依托浩渺的白鹭湖,家族鱼生意在白鹭湖周边集镇中做得较大,家庭条件不错。 02 可我爷爷小富之后,却喜欢上市井之茶肆酒楼。往来余埠、沙岗,徐李等集镇之间,与酒友、牌友玩乐,以致无心打点生意,造成家道中落。 曾祖父生有五子,我祖父排行老二。爷爷是个聪明人,能说会道,在大家庭中能主持公道,不偏不倚,一言九鼎。因性情耿直不偏心,颇受曾祖父器重。 爷爷沾染上不良习气后,开始败家当,卖田卖财产。曾祖父恨铁不成钢,屡教却不能成器。曾祖父见其无可救药,跺着脚拿着龙头杖指着我祖父说:“老二,你再要败家产,以后只能卖给你兄弟,不许卖给他人,不然就交族长用族规管制。”祖父只好将田地财产变卖给了兄弟们。 03 妑妑是个好强的女人,从不向命运低头。她一生做了十二个月母子,但只留下二胎——我姑妈和叔子,其余均夭折。 叔子出生时,爷爷刚好四十岁,取名时费了些心思,都难定下来。祖父说:“我今年四十岁,又是中年得子,都说四到四元。这是吉祥之兆,这伢小名就叫四元吧。” 街坊邻里叫我父四元,都叫顺口了。这名儿喜气,又好记。老街坊们却淡忘了他发蒙时,先生给他取的大号。 爷爷沾染上不良习气后,没有了劳动能力。加之一生养尊处优,没做过什么体力活,只有闲在家里,多半时间卧床休息。好在妑妑还有个面点手艺,每天炕几锅猪油饼子和锅盔,叫我叔子用篮子装好端到街上叫卖,以此度日。 叔子当时只有九岁,就端着饼子、锅盔上街去卖。有一次,他将饼子、锅盔卖完后,就与童年的玩伴刮起了铜角子(一种四川铜币)的游戏。这种游戏是从明清老屋斗墙上,往上或下刮的一种娱乐形式,很受儿童少年喜欢。 到了下午,妑妑看天色已晚,还未见儿子回家。忙去街头巷尾找儿子,当找到靠东干渠河边的巷口时,看到儿子正在刮铜角子。叔子看见妑妑来了,慌忙开跑,妑妑赶紧一步上前,抓住了他。翻开衣服荷包,饼子、锅盔钱所剩无几了。 妑妑把叔子揪回去,狠狠的打了一顿。自己却躲在后厢房里大哭了一场。从此,妑妑将炕好的饼子、锅盔,自己拿到街上卖,即使儿子放学后,也要等她一起去卖,不能再让他去刮铜角子了。 叔子只上了个初小,家里实在太穷,妑妑没办法,让他辍学了。 04 姑父是余埠街上的理发师傅。妑妑想让儿子有个养家糊口,讨江湖的饭碗。遂跟姑父说好去他那里当学徒。1952年春,叔子12岁从老家徐李街,来到余埠街上,在姑父理发的店里当学徒。说是学手艺,其实什么事都得做,包括到店里挑水、烧水,做杂事。还要帮忙带带外甥。 有一次,他抱着我大表姐去街上玩,突然发现表姐脸色煞白,也不叫,被吓坏了。赶紧回家,大喊姑妈:“姐姐,解英(表姐乳名)这是怎么的了,好害怕。”姑妈看了看,抱过来拍了拍,说:“没事的。”表姐又嘻嘻笑,逗人喜爱了。我父这才松了一口气。 叔子去余埠学手艺后,爷爷不久就病故了。妑妑在老家帮人打短工,栽秧、割谷,甚至给泥瓦匠做小工,这样的体力活都干。她只是希望早点把儿子抚养成人。 05 父母结婚后,了却妑妑的一桩心事,他是一心想抱孙伢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1963年秋季的一场大火,让我家的两间小屋化为灰烬。 当时是徐李木工厂失火,正好当北面风向,火借风势,火苗迅速吹过东干渠河,在南岸形成火烧连营之势,殃及十八户无辜居民。 失火的当天,妑妑恰巧不在家,去了余埠。没有人来张罗抢出家什物品,还是我堂伯冲入火中帮忙抢了二张桌子,几块木门。家里其他物品全部付之一炬。 妑妑回到老家,房屋已成一片废墟。她突然之间,看到家之不存,变得一无所有,只有嚎啕大哭,伤心不已。她卧床三天,滴水未进,逢人便说,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 她精神状态稍好一些,就联合十八家受害居民,找当时的县政府讨要说法。妑妑在讨说法的路上,坚持了近一年,却给她留下了急火攻心,怄气伤身的心病,得了哮喘这个毛病。回家后,经多方寻医问诊,也未见治好这个顽固的疑难杂症。 06 木工厂失火事件后,老屋什么都没有了。妑妑从老屋搬来余埠,和我父母同住。我们兄妹四人中,有三人都是她带大,最小的弟弟也带到两岁多。但妑妑的哮喘病始终不见好。咳时身体会剧烈抖动,过一阵子后,整个人才会平复下来。 到余埠来住后,妑妑时常念着老屋,每年总要回去一两次。去的时候,随手提点糖食、干果之类的礼品,去送给本家和邻居老人、小孩。住上个十天半月,这才回来。 妑妑每次回老家的时候,爱选择寒暑假,这样便于带上我们兄妹,我曾记得她说过,不要忘记老屋,你们的根在这里。 余埠与徐李路程只有十二公里,隔个白鹭湖。一个位于湖东,一个在湖西北,但当时因行政区划的隔阻,没有公路联通,又不通汽车。每次回老屋,妑妑和我们都是步行到伍场,机会好的话,可搭乘福田至白鹭湖(西大垸)的客轮,然后再步行三公里到徐李。在记忆中,我还清晰的记得客轮尾部写有“监利港”三个黑体大字。 有一次回老屋后返回余埠,妑妑因错过开往监利方向的班轮,只好步行回余埠。走到冉集她娘家时,因流汗过多,内衣汗湿浃背引发咳嗽,他叫舅侄去诊所买药,因服用过量,导致病情危重而一病不起。哪知这是她最后一次回老屋。 07 妑妑对我们孙子、孙女既严厉又疼爱。在改革开放前,人民生活水平不高,普遍较为困苦。那时什么都缺,连烧火做饭的柴草都要到田间地头去砍野草,晒干扭成把子来做柴烧。 我刚十岁,就开始拿镰刀砍柴禾,记得有个星期天的清晨,妑妑把我赶出去砍柴禾。十点左右,我从内荆河北支对岸湖滩上,砍了二小捆青草,将细麻绳扎紧,用小扁担挑回来了。妑妑看我砍得太少,将我训斥了一番。我气不过,跑到伍场伍岭大队舅舅家去玩。 天黑之前,我回来了,还未进门,看到叔子正在吃饭。只听妑妑对他说:“这伢儿也不知去哪了,只怪我说了他几句,急死人,我好心疼他。”叔子说:“不要紧的,他去了外婆家,黄家台的姨爷告诉我的。” 我受委屈似的在门外大哭起来,听到哭声,妑妑赶紧走出门,拉住我的手说:“乖乖呀,以后别乱跑呢,你看妑妑都吓坏了,以后再不要你砍柴禾了。” 08 一晃眼,妑妑去世都有四十六年了。她的音容笑貌至今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时常还在梦里遇见她,她坐在冬日的暖阳下,对我说:“她的老哮喘好了,你们别为我担心。”突然我发现她走路也不要拐棍了,耳不聋了,眼不花了…… 我的妑妑危年桂,她的人生经历坎坷,一辈子劳碌奔波。很可惜没有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代,留下了好多未尽的遗憾。但她所处的那个年代,人们普遍劳苦一生,食不果腹。 妑妑危年桂,只是千千万万这群普通老人当中的一个代表。回忆点滴往事,永远也无法淡去对她深深的思念。但内心只有一个良好愿望,就是祝愿她在天国安好,能吃个饱饭,永无病痛。 内荆河边的槐花树,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这思亲念亲之情,就像内荆河的水一样,恒古绵长…… (作者系退役军人、文学爱好者,始有文字陆续见诸报刊、电台及各文学网络平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