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版:文艺副刊

田大胆

    □田原

    落日的风从母亲门前的桃树过,风吹枝晃,簌簌作响,我疾步过去仰头查看树杈,直到暮色浓重,我仍是固执的杵在树下,母亲嗔骂:“莫不是痴了?哪个鬼敢坐在桃树上?!”我喃喃自语:他敢的!他是当过兵的火爆田大胆啊,他说过的话会不算数?

    6年前的病榻上,那个火爆脾气的田大胆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我第一次看到天王老子都不怕的田大胆在癌魔面前束手无策得像个孩子,多年以来对他积压的各种小情绪一时崩塌:不行!怎么可以这样啊?!起来呀!从床上跳下来呀!我们再去夜宵摊上喝两杯烧酒!装好渔具,我们和以前一样去八姓洲江滩钓鱼,去和抢地盘的董癞子干一架!起来呀,还敢不敢像刚脱军装那会儿为了一个掉队的战友去拉火车电闸?还可不可以中气十足的骂我为什么好好的工作不干了跑去北漂?起来呀!只要能回到从前,你就再扇我两个耳光,我也仍是一个有根的孩子!

    呵,有根的孩子?我算么?田大胆一辈子的梦想是生儿子,却只生了我和妹妹两个女儿,一辈子的梦想破灭,他只能把女儿当儿子养。他给我取名田原,我写成田园,他说欠打!园子里的花花草草怎经雨雪风霜?你是草原!是莽原!是荒原!要有大气魄大格局!倘若有一天出息了,这名字,我还要给你改,那就叫田人!那时候你才是一个真正的“人”!可我最终还是没成“人”,一直到田大胆落气,我都没能让他扬眉吐气,但这不代表我没少受罪,对大胆,我多少还是有恨的……

    5岁那年的夏夜,他要我数天上的星星,数来数去就糊涂了,哪看得清啊,我困了,96、107……8、9、23……结果一顿“竹笋炒肉”打的我哭爹喊娘,尔后勤学苦练,硬是在幼儿园提前完成小学二年级的课本知识,大胆只是冷哼一下,这算啥?脑子笨,笨鸟要先飞!7岁,我上了小学,田大胆操起理发剪子,亲自动手给我剃了一个他认为很帅的“毛主席发型”,支棱的碎发跟着走路的节奏一抖一抖的,以至于我每天跑到水龙头下去淋湿冲冠的“怒发”,在扎蝴蝶结小辫子的女生们的偷笑声和我倔强的泪光中,这个假小子发型伴随了我的小学和初中时代。

    12岁那年,我在全省的作文竞赛中获得二等奖,学校给田大胆单位打电话报喜,单位同事一通电话摇到宜昌,给在宜昌出差的田大胆报喜,大胆淡淡的说:“小孩子瞎玩的事情就不要浪费公家的资源了,还专程给我拨电话干啥?”话虽如此,那次从宜昌回来,大胆特意扛了一蛇皮袋秭归血橙回家,只是在下轮渡码头时,和一个欺负妇女抢渡的混混发生了争执,一蛇皮袋血橙滚进江里,大胆制服混混后在江边摸了几个还没卷进江心的橙子,脱掉被抓破的衬衣包了橙子带回家,被母亲一顿批:“哪像个宣传部门的干部?就是死性不改,喜欢斗殴的二愣子!”大胆哈哈大笑拍着我的“毛主席头”:“我心里还是有点不爽!为啥是二等奖?一等奖就差那么点了,啥时候给我搬回家?”我一翻白眼,扔了他塞过来的橙子。

    二十多岁,我在乡镇工作,一晃8年,一起分下去的同事早就通过各种途径回城,田大胆只是在我每一次回城探家后嘱咐母亲多给我备些好吃的,母亲说你给组织提一提要求吧,孩子老喝那边的水都得了肾结石呢!大胆一口拒绝,不要给组织添麻烦!若回不来那就是她的命!我愤愤的说:“我偏不认命!我要辞职!去广州!去深圳!去北京!马上走!”大胆叫到:“反了你!敢!”我也吼他:“你没权没钱!只知道在家给我下命令,你有别人父亲的一半本事吗?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我走了,你只当没生过我!”大胆握紧的拳头忽的一下化作耳光狠狠的掌掴在我脸颊,随后我摔门而出……

    30多岁,我早已回城工作,没有让田大胆帮忙出过一份力。尝过人情冷暖,看过世态炎凉,我和大胆的关系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缓和,只是当他仍执意管教已是孩子妈的我的时候,我心里会生出一个念头,天哪,为什么一把年纪了还要被管束?哪一天才会自由?如果没有他该多好!

    2014年,已经厌烦了这种一眼看得到头的日子,反叛意识愈发强烈的我执意去北京,联系好一切后,我做好了和田大胆再次决裂的准备,没等他开口,我决然地说:“爸,票买好了,马上就走,你不用拦我,我非去不可!”没敢看他的眼睛,我扭头看向门外,大胆没理我,背着手走出家门,走到桃树下,仍是背对着我,半晌,他手一挥,对着门前的路口说了句“有我在,你的孩子饿不着。”有点出乎意外,我愣了一下,随即,好像怕他反悔一样,我拖着行李急冲冲的跑了……北上的列车上,收到母亲发来的信息:你爸爸一直在唠叨,父母在不远游!撞了南墙不回头!我低着头红了眼眶……

    母亲当年生我,一大早就发动了,田大胆在产房外激动得转来转去,抓耳挠腮(也许认为是个儿子),可任母亲痛的天翻地覆,我却迟迟不肯面世,愁坏了医生,也急坏了田大胆。奶奶和姑姑情急之下跑出去找算命先生,算命的说大胆若回避一下,孩子自会安然娩出。果不其然,大家骗走大胆后,我当真呱呱坠地,这也应证了算命先生所说:大胆与腹中孩子一世情深缘浅,子女情薄。田大胆不信迷信,却用一生捆绑我,束缚我。那次答应放行,不知是怎么想通的?母亲说也许他是不想让我留遗憾。

    与大胆父女缘薄却冥冥注定。去北京一年多,摸爬滚打正憧憬新生活,筹划拖儿带女继续北上时,我被一纸诊断书乱了方寸,医生说大胆肺癌骨转移,时日已经不多;母亲说这个打击是致命的,因为那段时期正是大胆戒烟戒酒,早起健身,开始敬畏生命,向好发展的一年,老天爷却不给机会了。如五雷轰顶,亦是五味杂陈,什么样的人生才是不留遗憾?如果没有田大胆,我当真会自由、会快乐?我只知道当时的我,义无反顾放弃了北京的学业和工作,归心似箭。

    带着大胆上武汉,下深圳寻医问药,草药秘方,鸦胆子、换血免疫疗法,想尽办法却于事无补,眼看大胆全身相继爆出肿瘤包块,我心如刀绞。年轻时的田大胆总是蔑视机关那些喜欢泡制各种养生功夫茶的文职人员,取笑他们,生老病死有啥好怕的?十八年后又一条好汉!如今,田大胆却说好后悔没有早些注意身体,多陪伴你们一些年。我说你要坚强!他说附骨之蛆,蚀骨之痛,强不了了!有人建议我为父求寿,大胆怒斥我:“你要去了就不是我的女儿!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吗?信这些骗人的鬼话!我的病是无药可救了,不要想歪门邪道!”

    最后的日子,田大胆要靠吗啡止痛,计量越来越重。不昏睡的时候,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他要我给他播放《九九艳阳天》,说部队当兵的日子是他一辈子难忘的,死后希望战友们能送他最后一程;他说你要是个儿子多好,那我也得送你去部队历练一下,你会更懂我,不过你若真是个儿子肯定比我更倔,那还是算了,别气死我了;他说,隔壁床的老汉条件不好,你每天也给他送同样的一份营养餐;在老汉的口述下,大胆状态好时执笔给老汉在外地的儿子写了一封信,大胆安慰老汉:“老哥,你也不用谢我,等我们都好起来了,你安排我到你们乡下去钓鱼,我钓了鱼,你就河水煮河鱼做给我们吃。”大胆还假装乐观的哼起曲子“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哼着哼着,他就落泪了,他说:“鸿雁恋着北方家乡,我又何尝不是?可是我再也没有家了!”田大胆向命运低下了头,他在我心目中的硬汉形象摇摇欲坠……

    阳光最好的那一天,我问大胆:“人死后当真啥都没有了?会有磁场悬浮在亲人身边吗?”大胆说“应该什么都没有了!但我也没死过,这次要来真的了!如果死后还有另一个世界,那我就争取当个鬼差,往阳间收东西时来看你们。”我说:“当真?”大胆说:“你只需在入夜,见你妈门前的桃树枝晃动,就是我来了!”

    唉,这骗人的田大胆!桃枝每天入夜,都无数次晃动,何曾有过他?老人们说,这就是骗人的“鬼话”,桃枝——逃之夭夭,没有哪个鬼会约你去桃树下!你爸这是不想让你撞鬼!也许,是大胆用心良苦!也许,子女情薄,就是这样……

    “来来,快来歇歇脚!我们院子里有竹椅!”“好,好!来了,哈哈哈!”一阵嬉笑把桃树下神游的我唤醒,桃树后的竹椅上坐满了跳广场舞回来、穿得花花绿绿的大妈。这排竹椅的主人正是田大胆。大胆生前曾一口气背了十二张大竹椅回院子,两列排放整齐,像练兵一样。见我们不解,大胆笑呵呵的说:“这椅子皮实,放院子里给人歇歇脚,给大伙儿留个念想!”母亲啐了一口大胆:“呸呸呸!不吉利!什么念想!狗子放屁!”大胆仍是大咧咧一笑:“你呀!老封建!”

    竹椅还真是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去去来来的人都爱在此落落脚,闲话家常,只是没人会在乎椅子的来历,更没有人会忆起椅子的主人。

    风吹过桃枝,叶儿飘零,树影婆娑。一年又一年,春天开了花,夏天挂了果,秋天落了叶,冬天飘了雪……桃树下,那个做了鬼差的田大胆,来或者不来,我就在这里,默然,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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