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版:文学副刊

风中,故事里的爸爸

    □段艳红

    1998年仲夏

    “雪糕……雪糕……卖雪糕嘞……”

    远远地传来熟悉的叫卖声,我一个激灵从草里坐起,用力的推搡着熟睡在我身边的弟弟。

    “你听,卖雪糕的来了。”

    卖雪糕的宝贝箱子我见过,白色的泡沫箱外面还裹着一层被子,掀开盖里面蹿出来白色的雾气,香甜香甜的,淡淡的白笼着五颜六色的雪糕,那是比彩虹还美的颜色。我想,那花花绿绿的定是人间美味,只是,我家没有多余的钱给我和弟弟买这种奢侈品,所以,我俩都很懂事的退而求其次——冰袋。每次爸爸要去地里干活,我们两小只都要粘着去。那时候,爸爸卖力的拉着破旧的板车,板车上坐着他的全世界。车轮晃晃悠悠停在一处草坡上,一棵歪歪扭扭的老芙蓉花树下。我俩被安置在车下躲避毒辣的阳光,车下铺着两个大大的蛇皮袋,我和弟弟趴在那里揪过草芯,扣过泥巴,撵过土蛙,戳过蚂蚁。而我俩每每闹着跟来的最大的盼头就是日头最盛那会儿,能传来卖雪糕的叫卖声,若是妈妈不在附近,爸爸会大方的给我们每人买一个冰袋。

    打小我便觉得弟弟被爸妈偏爱,若是让他开口讨要两毛钱,那定是会成功要到的。于是,我撺掇他去向爸爸讨要两毛钱,买两袋冰。他似乎是没睡醒,迷迷糊糊的没应我。我担心卖雪糕的走得太快,慌忙从板车底下钻出来,顾不得毒辣的太阳站在坡上冲在地里忙着打农药的爸爸大喊:“爸爸,爸爸,雪糕,雪糕……”满天满地的绿淹没了爸爸半个身子,只剩个黑影在绿色的波涛中晃动。炙热的风浪吹走了我的声音,我一遍遍一遍遍地喊,风儿一阵阵一阵阵地吹……终于,爸爸听到了我的呼喊,顾不得农活,卸下药水机赤脚跑在田埂上,冲向远远的地方,那个叫卖声传来的地方。

    我如愿以偿的拿到了一毛钱的冰,方方正正一个袋儿,袋肚儿被我们心心念念的冰塞得圆滚滚的。画面定格,我和弟弟坐在板车底下美美的舔着冰,爸爸摘下草帽坐在我们身边,轻轻地摇着帽子,看看我们,又看看远方,他的眼里泛着我看不懂的光。只记得他那挂着汗珠的脸是黑红黑红的,衬得牙齿雪白雪白的。

    这一年的故事里,风是香的,也是冰的,爸爸是最黑的,爸爸也是跑的最快的。

    2000年隆冬

    “起来了,”每天天刚刚蒙蒙亮爸爸就像公鸡打鸣一样准时在楼下大喊,“再不起来就迟到了!”

    昨夜下了场大雪,去学校的路本就远,因这下雪的缘故更难走了,所以爸爸送我上学,我心里喜滋滋的。爸爸穿着长筒雨靴,我穿着短筒的雨靴,厚厚的雪被路人踩烂融化后和在稀泥里而又湿又滑,脚踩进烂泥里又僵又冷,泥土粘在鞋底让本就不合脚的鞋子变得异常笨重。爸爸暖暖的大手掌紧紧裹着我冻成肉包似的小手,一步步艰难的前行。一路上,爸爸总是在烂泥中用他的大鞋踏平一小块地方,叮嘱我要照着他的脚印走,不至于让鞋子陷进淤泥中。我的手也如期的冻裂了,手上戴着的也是妈妈牌手套,手套上的绒毛粘在疮口上又痒又疼。泥泞不堪的路和疼痒着的疮,我嘟哝着不想去上学了,反正已经临近学期末。

    许是爸爸为了宽慰我,一向不多话的他和我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小时候最怕过冬天了,家里穷,我又是最小的,一般都捡哥哥姐姐们穿不了了的鞋子和衣服穿。我们那时候的冬天地上会盖那么厚的雪,深的地方差不多到我的膝盖。”他边激动地说着边用手夸张的比划。“下雪还要做好多事,手僵了也要干活,干着干着就不冷了,还要脱件衣服才好。你看你们现在多好啊,上学还有火炉可以烤。”说着晃晃手里帮我提着的冬日上学必备的自制火炉。那是父亲用捡来的废弃的油漆罐子做的,里面装上火红的木炭,再盖上厚厚的一层谷壳,盖子上用钉子钻上密密麻麻的洞,这样热气就可以冒出来而且炉子也不会熄灭,上课的时候可以烘烤湿了的鞋袜和僵硬的脚。

    我奶奶去世的时候爸爸才九岁,退学在家帮着家里干活,主要是帮着家里喂猪。大冬天的时候父亲也总是赤脚穿着双破烂的布鞋,背着大背篓里面装着一把缺齿却磨得锃亮的镰刀,去干吗呢?“割猪草,天冷哪有什么草,看见绿色的东西就割回来,剁碎了和点糠在大锅里煮熟,再用盆装好倒到猪食槽里就算完事。”看我依然愁苦着脸,父亲想说点有趣的,“家里有猪的户子不多,等到腊月二十几快过年了,那些隔壁左右有养猪的人就要我帮忙把猪赶到集市上去卖,我只负责赶猪,赶一趟可以得好几分钱呢,几分钱可以买点臭豆腐,我们那时候有一种臭豆腐特别好吃。”说完父亲咂咂嘴,乐呵呵的笑起来,感觉真的很好吃的样子。我听完也乐呵呵的笑起来,好像手也没那么疼痒了,脚下的路也没那么难走了。

    我不能想象大冬天赤脚穿破布鞋时脚到底多冷,也不能想象寒风中拿镰刀去割猪草时手有多僵硬,更不能想象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生火熬猪食时的战战兢兢。

    这一年的故事里,雪厚厚的,路烂烂的,爸爸的手炉是最炫的,爸爸的故事也是最励志的。

    2010年初秋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逝,我们也在不经意间长大。

    这十年的时间里,我们会有几次暑假在爸爸摸爬滚打的城市里度过,那时候全家人挤在一间狭小的租房内,够放两张床、一张桌子。每天天不亮,爸爸就出门干活,妈妈在家里收收捡捡照顾全家人的生活起居。晚上爸爸回家了,家里就热闹起来,窄窄的饭桌边总是其乐融融的,爸爸有时候会细说今天的收入,有时候会叮嘱我们假期也不能放松学习,小小的房子却装满了我们的快乐。

    后来,租房大了,笑声却少了。

    这一年暑假,我查到了自己的高考分数,这个分数不够上一所拿得出手的高校。我没哭没闹,也不喜不悲,爸爸看了我的成绩,我知道依着他的脾气,他心里定然窝着火,等他再看了我的怂样,这火便硬是无处发作了。

    这样一个格外漫长的暑假,在酷热的天气下更加难捱。一个平常的傍晚,爸爸闷闷的回家了,这两年,因为金融危机,什么生意都难做,看他脸色今天又没什么进账。我默默去帮妈妈烧水,弟弟宅在自己的世界——床。爸爸一进家门看见弟弟这幅萎靡不振的模样就火冒三丈,开始大声咒骂。

    爸爸这样的咒骂声,在这个暑假不是第一次响起。在刚刚放假的那几天就有过很多次了,因着什么缘故呢?这就不得不提到我那可怜的弟弟。弟弟从小聪明,从学前班到初中毕业,每次都是年级第一,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进入荆州中学读书。我想这件事是爸爸这辈子最为津津乐道之事。可是,事不遂人愿,可能是刚上高中的弟弟远离家人的监管,可能是新环境不能适应,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可能是青春期叛逆,可能是网络毒害……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们只知道弟弟在城里读书,成绩优异,是全家的指望。也是这一年的某一天,我接到爸爸的电话我才知道事情不妙。去了学校向老师了解详情后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弟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懂事乖巧、成绩优异的弟弟,不再能够给爸爸以期冀。我向爸爸汇报了情况,后来妈妈说爸爸一夜之间白了头,整个人干活都没有精气神了。所以,积压了几个月的火,在见到弟弟的那刻就突然喷发。这火气好不容易稍微熄灭一点,又因着我的高考分数不尽人意而再一次燃起来。

    一句,两句,三句……

    “不要再骂了!”我就像个愤怒的狮子,大声咆哮道,“你就知道骂骂骂,你凭什么骂?”我丝毫不顾及后果的肆意喊叫,只想喊出心中的憋屈。

    “你想骂我就骂我,他做错什么了,天天骂!”

    “这么多年你关心过我们吗?你关心的只有成绩,只有你的生意!”

    “这些都是你的报应!”

    ……

    这么多次都忍了,不知道这次为什么没忍住,越到最后我越口不择言,我知道我的话已经十分过分却丝毫不想收敛,我知道我们姐弟俩都让爸爸失望了却仍然不想低头,我知道爸爸为家奔波之苦却不想去理解,我知道我不是个合格的女儿却也不想做个合格的女儿。

    爸爸本就愤怒,我的话彻底让他爆发,他脱下鞋子就是一下子往我身上砸,终于将咒骂对象转移到我的身上。

    “养你就是让你来这么对我的?”

    “翅膀硬了就想上天了?今天就打死你,看你上得了哪里的天去!”

    鞋子扔偏了,他像一阵飓风扑面而来用力的扇了我一耳光,然后被邻居拉开,妈妈也在拉他,好像谁都拉不住他,他还要冲过来打我……

    被打的脸失去了知觉,我感觉我的耳朵也聋了,什么都听不见。我像一只发疯的小兽冲向爸爸,我只想和他打一架,决一胜负……可笑的是长这么大没人教过我怎么打架,我无助的大声叫喊,只想着用手去挠一下他也好,最后硬生生被妈妈紧紧地搂住……

    我气的全身僵硬,开始抽搐,妈妈吓得大哭,边哭边骂爸爸不该动手。晕倒前我看到爸爸大惊失色的脸,还有那像阵飓风一样冲过来抱住我的样子。我很得意,这场仗我赢了!这是我闭眼前心里唯一的声音。

    醒来的时候,爸爸穿着被撕坏的衣服,呆呆地握着我的手坐在我的床边,眼神空洞。我抽出我的手,翻了个身,眼泪这时候终于涌出来。被打被骂我都能忍,却不忍看见爸爸脸上这种叫做痛苦的表情,它表情让我很想哭!

    这一年的故事里,假期是漫长的,家是破碎的,爸爸的手掌是有力的,爸爸的眼神是空洞的。

    2015年晚秋

    “老爸,我怀孕了。”从医院B超室出来,我手心冒着汗,给爸爸打了电话,第一时间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爸爸许久没说话,半晌,许是因着“爸爸”变成了“老爸”,连电话那头得声音都是沙哑的:“好,好,好,怀孕了好。”

    晚间,妈妈打来电话,孕期不准做的事情逐一详解。话末,“你爸爸说你怀孕了,他一个人哭了半天,哭的伤心死了……”“你爸爸啊还是没有接受你是别人家里的人了这回事,劝都劝不好。”我疑心爸爸在我们面前从不是个伤情之人,甚至有些冷酷无情怎会痛哭流涕。

    还记得我出嫁前的那晚,爸爸十分难得的陪我在门前的桑树下坐到半夜,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谈话内容很广,我感觉那是爸爸第一次将我视作一个成年人,也是第一次对我吐露了这么多年在外求生的不易。我没有对他的话产生过多的共鸣,反而第一次以一个成年人的口吻质询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事——为什么十几年的读书生涯,从不过问我和弟弟的身体,打电话只会问两句“钱还够用吗”“成绩怎么样”。

    旧事重提,听到我的“拷问”,他许久未出声,他那黑瘦的脸上溢出一丝微弱的痛苦的表情,在自责吧?在忏悔吧?知道自己对不起我们姐弟俩了吧?我自以为是的盖棺定论:“知道弟弟为什么会堕落吗?就因为你从来不懂得陪伴他,从来不关心他,只关心成绩。”类似的话我说很长一串,和那次吵架时不同的是,这次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往日肆意的叫嚣。这些的话却如同巨大的冰雹劈头盖脸的砸向父亲,我依然丝毫没顾及爸爸的感受。我心里也依然有种打了胜战的得意,一种终于可以正儿八经地畅快地抒发这么多年心中的不畅快的快感充斥在整个心间。

    “你们从来只说我不关心你们,没有陪伴你们长大,没有陪着你们读书。”爸爸突然就哑了声音,“我要是一直在家里面陪着你们,就没有钱供你们读书,你们也不会有出息现在来指责我……”

    我愣愣的看着爸爸转身进了屋,一种想流泪的冲动再次取代了那种打了胜仗的快意。那宽大的衣服下的身体更枯瘦了吧?那背着我的双眼肯定泛红了吧?那月光掩盖下的头发也更白了吧?这白色是不是会像极了那年夏天爸爸黑红脸庞映衬着的雪白牙齿?

    现在想想,我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就像一个可怕的刽子手,用锋利的小刀割开爸爸的旧伤疤,然后一刀刀的剜着,好像只有看着他痛苦才能稀释我这么多年的怨念。

    这一年的故事里,夜是静的,月是冷的,爸爸是老的,爸爸也是苦的。

    2020年早春

    微信显示一条未读消息:好友阿清发来一则消息。

    因疫情的缘故,常年奔波在外的爸爸终于被“封”在了家中。在家里停歇的日子里,爸爸学会了玩微信,我和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好友”,我给他取了个昵称“阿清”,清字取自于爸爸名字最后一个字。偶尔发发朋友圈,偶尔给我点点赞,这不,哪儿也不能去的爸爸拿出了他尘封几十年的“厨房四宝”,没事在家里写写画画。

    点开阿清发来的消息,一张图上写着几个大字“家和万事兴”并附上一句话:“老爸多年不提笔了,你给品鉴品鉴?写的太丑了,我都不好意思发朋友圈。”

    我笑道:“我乃门外汉,不过这字我是写不出来的。老爸的厨房四宝可还好?用得惯?”

    “怎么别人的都是文房四宝,我的成了厨房四宝了?”

    “好好的笔墨纸砚被你弃置于厨房杂物堆中,可不就成了厨房四宝么?”

    “你回来给我做饭吧,厨房四宝我用不惯,你妈妈又不在家,你忍心老爸饿死家中吗?”

    “不会的,门口这么大的雪,吃点雪呗,捏个奶油雪糕尝尝,甜着呢。”

    早春的雪化的也快,仿佛这个不一样的春天里,我和爸爸的僵硬关系也慢慢融化了。

    疫情来得迅猛,去得也快,才进四月,天就已经很热了。此时农村基本解封,趁爸爸生日之机,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娘家,这个我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春暖花开的日子仿佛过得格外惬意,我终于又和爸爸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

    午后,爸爸带着两小只和我这一大只去野外散步,野外也变得不“野”了,可以看到有很多户人家门口坐着些人在晒太阳,还有几家小卖店在做生意。曾经上学必经的烂泥巴路已经裹上一层坚硬的水泥,路边新探头的嫩草长的正好,不知名的淡紫色小花依然是我小时候常见的那种,往日绿油油的稻田现在全变成水汪汪的一片池塘,里面都是农人们饲养的鱼虾。爸爸说天好的时候就可以来这里钓鱼。

    “各种鱼都有,几天都吃不完哩,明儿我刨点红蚯蚓,泡点酒米,我们来钓两碗。”

    “难怪你又黑了不少,天天帽子都不戴来钓鱼,这不晒脱皮。你以后出去做生意,别人都不认识你了。”

    “我还出去干什么,天天在家里陪着你们挺好的,把以前的日子都补回来。”我一愣,我以为爸爸把这事忘了,没想到还记着。暖暖的风吹进我的眼里,脑海里浮现往日许多画面,心里涌上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谁让你陪哦,你儿子还要结婚,还得一大笔钱呢?”

    “反正他现在混得不错,娶媳妇就让他自己操心去。”说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话锋一转,“我又老又黑,出去做生意怕吓到别人了。你以后还是别跟我去钓鱼吧,不然晒黑了就更丑了。”

    “又黑又丑不就和你更像了?这样别人才知道我是你姑娘。”

    “哈哈哈……”

    我们依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过往的不快消散在这笑声中。这是第二次我们长长的对话,这次,相谈甚欢,爸爸没有把我当成大人,我也很默契地只把自己当成个孩子,他的孩子。

    “还记得这里不?”来到一处土坡,爸爸问我。“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这坡更高些,这儿可以看得很远很远,远到天与稻子相接的地方,这儿可以看到爸爸就在不远处劳作,我永远不用担心爸爸不见了,这儿还有棵老芙蓉花树,这儿还可以远远地瞅见卖雪糕的人骑着车路过。“现在树也不见了。”也没人会骑车来叫:“雪糕,雪糕,卖雪糕嘞……”

    “不知道现在店里有雪糕买没,这会天热还真有点想吃呢。”

    “我去看看。”一溜烟,爸爸提腿就跑,冲向了不远处的小店……原来爸爸还没老啊,跑的依然这么快。

    爸爸跑回来时,手里提着个红色的塑料袋,我接过袋子,里面蹿出来白色的雾气,香甜香甜的,淡淡的白笼着五颜六色的雪糕,是依然比彩虹更好看的颜色,和在那个卖雪糕的宝贝箱子里看见过的一个样。

    “哈哈,老爸,你买这么多干嘛?”

    “回家放冰箱里,你什么时候想吃就有。”“走,回家吧,别化了。”

    爸爸、我和两小只的影子交织在一起,被余晖拉的很长很长。

    这一年的故事里,路是新的,雪糕是五彩的,爸爸是黑的,爸爸也仍然是跑得最快的。

    (作者系尺八镇兰铺初级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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