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版:文学副刊

消失的记忆

    □常振华

    立春过后,雨水渐渐多了起来。靠土地刨食的乡亲们也渐渐忙碌,贮物积肥于贫困人家来说是重头戏,马虎不得。

    一年之际在于春,农事宜早规划,父亲一生坚信农家肥胜过有机肥,不管家搬到哪儿,他总是在家旁一侧找个地,挖个不大不小形如铁锅的坑,用来积肥,鸡、鸭、猪、牛粪,杂草,灶灰,统统可以入池沉淀,腐烂,氧化,发酵。这便是露天粪池(或称粪坑)。那个时代,几乎家家门前有,比赛似的。

    一有空,父亲便挑着一副担子,到处寻找猪牛牲畜粪便,晃晃悠悠挑回来,还不忘吩咐我,上学或放牛途中多留心观察,好及时撮回。我好像领了任务,放假了便学着父亲的样,担付粪筐到处淘,实在淘不到,就趁主人不注意,偷偷从他门前的粪池撮上几撮,欢天喜地倒在自家粪池里,父亲还以为我眼尖腿快,夸我收获不少呢。

    养牛的日子里,父亲总是早早起来,自己简单的刷洗完,便从棚里牵出牛至粪池,有节奏地吆喝着,催促牛主动积肥,久而久之,牛也习惯了,有时收工归来,一泡牛屎非拉到粪池不可。此刻,父亲便笑着对准备走读上学的我说:“习惯成自然,读书也一样。”这我是知道的,自己也很努力,而天生愚钝和偏科,偏偏让他失了望,终究没能上大学,没能光宗耀祖,没能让父亲扬眉吐气。而父亲并没有埋汰,有的只是更多的自责和长叹。

    日子再苦,生活也得继续。池再大,有填满时,父亲没日没夜的操劳,每日清晨的吆喝声和严重咳嗽声,总是提醒我、催促我。到了取粪时刻,父亲忙上忙下,我操起钉耙,一耙一耙撮粪装进畚斗,端上去递给父亲。父子俩齐心协力,几个平方的粪池很快腹中空空了。粪淘上来了,下一步就是垒成圆圆馒头样的堆,用铁镐夯实。父亲吩咐我去莲塘里取些淤泥上来。我担了木桶,用长柄锄头一锄一锄往上捞,黢黑黢黑的淤泥落进桶中,父亲笑嘻嘻手捧淤泥,恬静地给粪堆敷着面膜,一不小心给玻璃渣子划破手掌,他扯了门坎沟边的野草嚼碎按在手掌,鲜血就止住了,他自言自语:“不晓得哪个鬼伢子做的好事,真是害人!”我就想起平时父亲总是教育我们,破碗或玻璃渣或铁钉,千万莫朝水里丢。那时,每到寒冬腊月,有抽水干鱼塘挖莲藕的习俗,要是割破了手掌脚掌,也就割断了一家老小的企盼,谁不希望父亲们多挖些莲藕、多捡些白鱼、泥鳅、黄鳝甚至甲鱼、乌龟什么的来充实年的氛围?敷好面膜犹如盖好被褥,粪们闷在里面拼命发酵大肆腐败,时间一长,当清晨的一缕阳光射来,圆圆的粪堆上空热气腾腾,烟雾缠绕,堆底下渗透出亮光闪闪的黑色油污。父亲笑了笑说:“你们真是熟透了呀!”他仿佛看见金黄灿烂的稻子在向他点头招手。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肥得流油的粪肥要及时运往责任田。父亲叫上我,剝开粪堆,半袋半袋装好,搬上平板车,他套好牛轭头掌车,我牵牛,朝责任田赶去。我学着父亲的样,一袋一袋上肩,撒落在长满红花子草的水田里。父亲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有使不完的劲。平板车到不了水田垄边,他就一袋一袋扛。我才干一会,累得不行。父亲就说:“歇会儿吧,别闪了腰。”我不歇,他又说:“好生读书,跳出农门。”便不再言语。父亲话不多,学问也不多,却知道好好侍弄他的一亩三分地,在他看来,地里不仅有粮食,还有他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能出人头地,吃商品粮、拿国家工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亲为子女们设计了理想的生活,完成了肩上的历史使命。哥哥妹妹们没有辜负他的期冀,唯独我活成了人不像人的讨厌模样。无肩一身轻,他心爱的粪池——我们家的肥料仓库,随着耕牛限令的推行,一日不如一日萎缩,没了耕牛,没了猪羊,怎么填也填不满,后来干脆填土推平,退出了历史舞台。

    没了耕牛,没了粪池,父亲老了,干不动了。伴随他一生的犁铧、檣耙,躺进了我的小杂院旮旯,平板车侧翻搭了一个简易的棚,为鸡们遮风避雨。有事没事,父亲趁着暖阳,扎着扫帚,捆成小捆,蹬上三轮车,赶至沟子市场上叫卖。集市上卖扫帚的不止父亲一人,但乡亲人喜欢往父亲摊前跑,他们说,父亲扎的扫帚细密厚重,好看耐用。父亲就是这样,一辈子实实在在待人接物,不玩花样。

    父亲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每次通电话,他总是问东问西。他说的,我听的懂,我说的,他听不清。一问母亲才知晓,父亲的耳背了,我就提高声音分贝,电话那端便传来他的担忧气息,很浓很浓。

    有次通话,不知怎么的,父子俩聊到了肥料库——粪池。我问:“您当真相信农家肥胜过有机肥?”迟疑了片刻,他笑着说:“各有千秋吧,当时你上高中,每月生活费没着落,我就挖个坑积点肥,省下买肥料的钱当你的生活费。”

    原来如此,事过境迁,我的眼眶温润了,少不更事的我,懂得父亲的苦心太迟了。晚年的父亲生活简洁,少吃多餐,早睡早起,他不喜欢照相,不喜欢视频,牙齿几乎掉光了,嘴一张,光秃秃的牙床,黑乎乎的洞。兔年春节前,好战友兄弟百忙之中特意上门拜望父亲,要发张照片给远在异乡的我。父亲才紧闭嘴巴,和母亲留下了难忘的瞬间。他总是想,把自己好的一面留给世界,留给后人,从而,让愚钝的我对这个波诡云谲的世界,多些理解,多些记忆。

    (作者系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荆州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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