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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莉 表哥一生经营修车铺,一生穿着沾满污迹的深蓝色罩衣大褂,大褂上混合着各种机油、润滑油、汽车油漆糅合的颜色,这一刻,他寂静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穿着干净的浅蓝白相间的条纹病号服,安静地沉睡着。 表哥是苦命人。出生在石首县城下面的一个村镇——南口镇。 表哥叫大毅(化名),很聪明,上学考试常常是前几名。但他读完中学就辍学了,瘦弱的大表哥,要帮姑父母撑起这个家,抚养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后来,表哥在石首县城租了个门面,修车补胎,那时,表哥刚刚长大成人。需要拖着笨重的扳手爬到大货车底下去拧螺丝,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躺在地上,满身机油,卧倒在大货车底下修车,蓝色的大褂油迹斑斑,衣服大部分已成黑色,脸上灰头土脸,几乎看不清面相,头发因油腻交缠在一起,手上有新鲜的和已凝固的伤口血液痕迹,尖嘴猴腮,乍一看,有点像个乞丐。 修车的旺季,表哥就修车,生意惨淡时,表哥就干泥水匠贴补家用。泥水匠有大工、小工之分,大工要砌墙,是技术活,挣钱多,可必须认师傅,出了师门才行。小工,没有师傅,就是搬砖提泥的苦力活,不需要啥技术。表哥是小工,他勤快不偷懒,一个人顶两个人用,村里哪家盖房子都喜欢找他。 我考上大学,很少回家。每次回来,经过他的修车铺,表哥依然趴在大货车底下修车。有时,我喊他来家里吃饭,他看着我们做饭,倚在我家门框上,高高瘦瘦的身子如竹竿斜插在地上。衣服很旧,很不干净,脚上竟然穿着一双破洞的黑布鞋,傻傻地看着我和母亲笑。 去年,我回娘家时看到他,见他枯瘦如柴,没有一丝血色,俨然如一尊蜡像倒在那里,若不是他的眼神偶尔转动,几乎看不出生机。我问母亲,表哥为何这般瘦弱了?母亲说,表哥病了,在武汉同济医院住院呢,是肺癌晚期,同济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无法医治了,这才转回石首的。我的心猛跳了几下,有点疼。母亲又说,表哥有低保,公家给看病不要钱,姑父姑母年纪大了,不能受刺激,没有告诉他们实情,请了个护工在照顾他。唉,这孩子,苦啊!半辈子忙忙碌碌,都是累的。我没说话,那个竹竿一样高高瘦瘦的大男孩,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上个周末,我和父母一起去医院看望表哥。 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终于穿了一件干净的病号服,看到他的一瞬间,我的心猛烈地抽搐,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不敢相信,一个人会被病痛折磨成那样。他全身的肌肉、皮肤、血管已萎缩,清晰可见骨骼拼接的形状,脸上深陷的颧骨,只有眼珠呈灰色偶然小幅度挪动,估摸着骨头不超过百来斤,一米七五的大高个,头发因化疗已全部掉光,裸露着斑秃的头皮,却花一块斑一块,甚是骇人。 姑父姑母坐在床边,面容憔悴,姑母脸上有明显的泪痕,我握着姑母的手,拍拍她的肩膀,她又开始咽咽地抽泣。 死亡是令人恐惧的,是黑暗的,想起表哥的模样我都会悲伤甚至哭泣。 表哥生命的弥留之际,已没有生活的质量和价值,灵魂与肉身已然死亡。 干枯的骨骼在宽大的、干净的、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里,显得空荡荡的,似乎回音在山谷间回荡的寂寥,表哥终于穿上了干净的病号服,从来时的路,原路返回归去了,止于唇齿,掩于岁月,他的生命在时间的阁楼上腐烂、终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