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日报
2023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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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A011版:文学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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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和它的故道

  □徐艺

  并拢手指,合在耳边,一种低沉缓慢的回响声,是血液流过头部的声音。这个声音似曾相识,和涌动的江水有着同样的频率。从血液缓缓流过头部的那一日,江水就开始在身体里流淌,这是长江边出生的每个人的宿命。自然与人,到底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相连?

  长江,我更喜欢它在远古时期的名字——大江。大江浩洋,古朴雄浑,配得上它亿万年间成就于造化的鬼斧神工。长江源头,在画册上见过,星罗棋布的水泊之间,无数条溪流穿过,大大小小的湖泊如漫天的星星镶嵌于草地,令人无法相信,长江的起始水流竟是从这片如星宿海的湖泊流出。去过长江上游,四川甘孜州的雅砻江,阿坝州的岷江,激流,峡谷、巨石、悬崖,长江将一条雄浑大江的气质于此渲染殆尽,如喘着气的亘古猛兽在江面呼啸而过。

  念兹在兹、熟稔于心的长江,流进了每个毛孔的长江,原来它的样子从来不止一个。源头的宁静湖泊,似天空之眼;冰川的涓涓细流,汇聚成峡谷中的骇浪惊涛。冲出三峡,在一望无垠的两湖平原上恣意扶摇摆动,从荆州流出,在江陵铁牛矶拐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九十度直角大弯,至此一发不可收拾,左右摇摆,宛如游龙,在地势低缓平坦的下荆江河段舞出十六个蛇曲般的大弯,原本直线距离为80公里的下荆江河段,被密布的“蛇曲”延长到240公里。

  这里是我的家乡,世代以水为生,又与水搏斗,每一次交融,每一次探索,都是人水关系的调整与碰撞。当我们回望九曲回肠的下荆江监利河段,就是回望人与一条大江之间数千年爱恨情仇的往事。

  60年代初,一位少年与父亲驾着木帆船,从清滩口船闸扬帆起航驶入长江,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粮食紧缺,为了支援武汉度过荒年,少年的父亲所在船队运载了二十多船红白萝卜和白菜,行船五个小时至武汉集家咀码头。临近汉口时,突然刮起五到六级的东南风,风大时船帆仅能使用三分之一,超过船就有倾覆的危险。少年在船上掌控舵与帆的控制角绳,船身受风帆力影响,以三十度的倾斜角度疾速行驶;父亲则控制帆的升降,船身一旦过于倾斜就要马上降帆,以免出现闪失。风越来越大,江天茫茫,骇浪翻滚,夜幕降临,船怎么也找不到入口处,少年与父亲像沧海里的一粒粟米那么渺小,人在江心,随时一个浪头翻涌过来,船都有被风浪吞噬的危险,少年用腰部死死抵着舵杆,左脚用力蹬在左边船舷上,经过一个多小时的乘风破浪,船终于驶入汉江口停在了集家咀码头。那是少年第一次到汉口,父亲带他吃的最高级的点心是糠做的无粮糕,还到民众乐园看了京、汉、楚等戏剧。

  这位少年是我的父亲。十岁的他便开始摇橹荡桨的驾船生涯,当时驾船的路线多是在长江支流内荆河范围以内。五六十年代,除沿海和长江主航道有稍具规模的客轮,其他支流如湘江、汉江都只有低等级的小型客轮,全国大面积水上营运仅有小型机动船。当时监利河道未疏通,陆路未联网,下一次汉口摇船驾桨两三天才能到达,上一次沙市得半夜搭上一天。在父亲记忆中,60年代水路运输昼夜操作,靠荡桨,摇橹,背纤,顺风时才能扬帆,逆风时连喘气的时候都没有。1964年的一个冬天,大雪整整下了五天,湖泊河流全部被冰凌住,船民为了生活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用跳板在小船头拍打破冰前行,昼夜更替,日月轮回,才能缓缓前行二十华里。即便仅前行了二十华里,船民们也会因这样的战绩,感到万分庆幸。

  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所熟悉的长江也正在经历沧桑之变。上车湾河道是长江的主航道,这里河道蜿蜒,九曲回肠,弯曲的河道使得行船成为漫长的过程,同时因洪水宣泄不畅极易溃堤成灾而成为长江至险。1968年,长江从洪山头新挖一条3.5公里的人工引河,将上车湾、下车湾、陶家市河道弯曲处进行人工裁弯取直,河道缩短达40多公里,裁弯取直带来了航运便利和防洪的巨大效益。长江主流沿着新挖的引河奔腾而去,但是,上车湾所濒临的长江主干道也随着截弯取直一同远去,形成了一个个形状弯弯、状如牛轭的湖泊,这是长江留下的记忆——故道。

  很喜欢这个“故”字,故人,故乡,故道,都饱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感情。父亲是上车湾长江故道的第一批见证者。客轮每天下午迎着江面的清风驶出一矶头,年轻的父亲站在驾驶室手握舵盘,眼观四方,那时的天真蓝,内心和世界都充满鲜美透亮,船儿顺水而下,江水流向哪里,哪里就有一连串的村落、人家、祠堂,在沿江分布的水域里,散布着无数的支脉,一矶头,新洲,新河口,洪山头,陶家市,集成,何王庙,每一条支脉都是与水有关的名字,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是人与水的交织,这些名字本身,也是长江的一部分。

  江水如一幅手卷徐徐展开,画面空阔,江天一色,三个小时的行程,使一条河有了远方,离开这艘船,从更远更高处俯瞰,画面是大量的留白,凝神聚睛,只有远处的几个黑点:船,人,水鸟……一直驶过洪山头,便进入何王庙故道,画面开始以浓墨重彩之势倾轧过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平如明镜的江水中,隐藏一种蓄势待发的生机,一个变动的,新生的,有无数可能的河道降临了。被人工取直废弃的河曲牛轭一样镶嵌在河洲之中,碧水泱泱,静如处子,这是长江给予它的意外遗产,它源于长江,又有别于长江,长江将它们从母体剥离,并不意味着遗弃,分离恰好是为了彼此成全。江流的每一次变化,都是大自然富有深意的自我调整。

  春天的漫滩上,水中倒影里一匹马在岸边啃草,小木船的桐油清香混在春天的繁花中,捕鱼人把竹篙朝水中一击,叼到鱼儿的鸬鹚倏地浮出水面……早上客船从何王庙出发,手卷则从另外一个方向打开,时间和空间在这里可以回溯,对于父亲,手卷从左边打开和从右边打开,既一样,又不一样,故道的美,从任何一个方向打开,都和前后发生着新的组合排列。江水也由人组成,人们需要不停地行走,奔波,劳作,以及回溯,将人与一条河流的情感反复酿造,江河才能真正地参与到人类的生活中来。

  故道的江水,有时也会彻骨地寒冷。1974年初夏的一天早晨,天还未大亮,江面起着薄雾,树林里每一片叶子都湿漉漉的,客船从何王庙码头起航,在“荆客五号”做水手的大伯父清早就在船头洗船、收捡缆绳。开航不过几分钟,因为争抢客源,荆客五号和对渡的湖南集成一号不慎发生碰撞,伯父在两船相碰的瞬间被撞进河里,当时无人发觉,等船行至洪山头时,船员们发现当时在船头洗船的大伯父不见人影,船长立刻下令掉转船头,快速朝何王庙水域驶去,到了码头,只见树影空照,江水茫茫,哪里还有人的踪迹? 二十多小时后,我年轻伯父的遗体被打捞出水,当时我的堂姐芳尚在母腹,她注定这一辈子无法见到亲生父亲。伯父就像一条河流,只在此做短暂的停留,抛洒年轻的臂膀和肌肉,桅杆一样颀长的身躯,将记忆的锚链沉在漆黑河床,然后轻盈地朝远方奔赴而去。或许他并未离去,传说何王庙是由河王庙演变而来,也许伯父就成为镇守故道的一位河王,护佑这里碧波茂草,生生不息。

  从小到大,我曾无数次地路过这条故道。小时是坐船经过,最早的一次,只有半岁。当时,父亲单位的拖船要拉四驳船晚稻米去上海,还是婴孩的我,在父母的怀抱里,从监利出发,坐船经过洪山头,城陵矶,洪湖,嘉鱼,武汉,到达南京后,因父亲有公事要稍作停留,母亲独自一人抱着我,在南京乘坐当时可载一千多人的“东方红13号”,先父亲一步前往上海。那次去上海除了一张照片证明此行,其余毫无记忆。照片上的我,面如满月,穿着一件印花小短袖,露出胖胖的手臂,打着肉窝的双手撑着双腿坐在木桌上,眼睛里露出一缕探知世界的微光。上海这座城市,是由长江输送泥沙堆积形成,当时的我并不会意识到,也许踩在红旗照相馆脚底下的,就是我们先辈曾经耕耘过的沃土。因为长江,我与千里之遥的上海也似乎有了血缘的亲情,长江冥冥中将我送到河口,我小小的身子望了一眼入海口的方向,算是完成了生命中第一次对长江的朝拜,从此,有生之年,注定将沿着这条江,来回追溯,永不停歇。

  长大以后,在故道驻足的时光更多。春天的紫云英花海蔚为壮观,从大堤往下看,花海所形成的气场首先就震慑住我们,红色的花海一直延伸到了河里,一直延伸到了天边,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被红色的光所笼罩。河水是红色的,白鹭是红的,翘鼻麻鸭是红的,天空纯白如练的条状流云间,浮出几团嫣红的薄云,无疑也是被紫云英映红的。花还开进朋友眼睛的瞳孔里,开在车窗的玻璃中,开在手机的屏幕上。这么美,我们大声地感叹,甚至迟迟不敢踏入花海,人往往是破坏美的因素。

  故道很静,它最大的声音都来自自然。这里江宽水深,水流速度慢、水位波动低,适合野生动植物栖息、繁衍和生长,因此,长江故道形成了一种与长江干流河道截然不同的湿地生态环境,这样的环境,恰好是野生动植物赖以生存的“世外桃源”。滩涂边,白鹭轻轻地涉水向前,突然用长嘴向水中猛地一啄,将食物准确地啄到嘴里。浅滩上、河水里、树林间、芦苇丛中,处处可见灰鹤、黑鹳、苍鹭、小天鹅嬉戏的身影。仰起头,一百多只灰鹤突然腾空而起,伴随着高亢、富有穿透力号角般的鸣叫声,像一百多名号手齐齐拉响号角,深沉响亮的交响曲在天边奏响。如果灰鹤是歌唱家,白鹤就是舞蹈家,还有比白鹤更讲究的舞者吗,出场以前,它们要在通体洁白的着装下佩戴黑色的手套,还把喙和双腿染成赭红色,赭红色的嘴用来引吭高歌,纯白的羽毛和黑色的前翅则用来在天空完成圣洁优雅的飞翔动作。随着长江生态修复和环保力度的加强,故道的水环境质量日益提升,珍稀的白鹤仙子宛如从神话中现身长江故道,文静俊秀的它们对栖息地的要求非常之高,“良禽择木而栖”,能被白鹤看上的栖息地,必然是水草丰茂、鱼虫充足、气候温和、湿地面积较大的自然环境优良的地区,有的候鸟甚至不再迁徙而就地繁衍,成为留鸟。

  自然的世界,其实是一个生命世界。除了鸟兽虫鱼,山川土石也是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你能说长江和故道没有生命吗? 只要站在故道边,你会像面对一位故友,你的心跳连接它的心跳,你的呼吸承载它的呼吸,血管里汩汩流过的血液与河床流过的江水一脉相承,你与它心意相通,互相认领,彼此依恋,人与长江、故道,也就是一个“生命共同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70年代,父亲行船时,在江面见过数量庞大的江豚群,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在嘉鱼簰洲,上百头的江豚,有灰黑色的,还有灰白色的,它们是舞蹈家,更是气象家,每当天气要刮大风时,江豚就会高高越离水面,朝着起风的方向“顶风”出水,一道道灰黑色的弧线一跃而起,悬空翻越,然后快速进入江面,行船的人看到江豚频繁出水,就知道要起大风了,这种行为被人们称之为“拜风”,其实是因为起风之前气压降低,江豚需要增加呼吸频率,以获得足够的氧气而跳跃出水。

  父亲见到的,是何等壮观的画面,那是江豚在长江上表演的大型集体舞蹈,一百多头,同时跃出水面,同时潜入江水之中,起起伏伏,灵动活泼,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更像是罕见的史诗级江豚之舞。曾几何时,它们是这样惊天动地、轰轰烈烈地存在过!

  好在,江豚是幸运的,它们没有重复白鱀豚的命运。在何王庙江豚保护区,船舶行驶在故道水域,还未见到江豚,便听到它们强有力的吐气声,那是它们吃饱时发出高兴的声音。作为以鱼为食的长江顶层生物链,如今的江豚再也不会有食物匮乏的威胁了,故道水环境持续变好,以及全面禁渔令的实施,让备受坎坷磨难的江豚终于迎来了被温柔以待的高光时刻。你看它们,害羞胆小、温顺可爱,发自内心地微笑,用高音和低音两个声部轮换“唱歌”,在水中上游下窜,不停地翻滚、点头、喷水、跳跃、突然转向,和人一样,有着哺乳动物明显的喜怒,懂得孤独、尊严和恐惧,它们的优势不是因为智商超群,而是怀有更为内在的丰富情感。据说,与鲸对视的人会改变信仰。江豚也是鲸的一种,它有一双小到不可思议的眼睛,但如果与之对视,你会有一种灵魂短暂相连的感知,跨物种的微妙联结,心突然就动一下。

  在河流的诸多功能中,有一种功能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为一个民族提供灵感,激发创造性。说它是美学美育功能,我觉得太轻了,甚至说它是功能都不准确。我称之为“精神对手”:一个民族的成长中,河流起到一种“精神对手”的作用。它不断地对流域内的人群发出挑战,而且这个挑战是有限度的、可以选择的,它不会用一个巨大的挑战把人压垮,而是设置成不大不小的量级,锻炼人类不断成长。

  在长河般的岁月中,江流无须多言,但万物蓬勃的生命一一替它发声,受到保护的上车湾何王庙故道,复绿江滩上葱茏的树,有精神催眠的紫云英花海、宛如死而复生的江豚与各种鱼类,从天而降的白鹤、天鹅,经过不断挑战和反思而成长的人类,最终,我们都在这里相遇。人类必须庆幸有江河这样的精神对手,顺着河流的源头,才有与之对应的精神源头,思想源头,文学源头,江河就是我们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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