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新平
不知为什么,每次想起父亲,我眼前总会浮现出老家屋后的小院。
低矮的围墙,紫红的木槿,粉色的月季,长青的小叶女贞,还有那吐着清香的栀子。春夏,杜鹃似火,紫薇如霞;秋冬,菊花吐艳,腊梅飘香。院子里,父亲的身影总是忙碌着的,或松土,或施肥,或浇水,或整枝……累了,泡一杯茶,点上一支烟,坐在腊梅树下小憩;困了,靠在后门口的竹椅上打个盹。鸟儿在枝头叽喳,小鸡在院里觅食,猫则躺在父亲的脚下做起了甜蜜的梦……一切是那样的静谧、闲适而又惬意。
然而十年前,一场大雪肆虐了整个小院。也就是在这个冬天,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尽管我们拼命地哭喊,也没止住他那渐行渐远的脚步。从此,父亲那亲切慈祥的面容便永远地定格在我们记忆的底片中。没有了主人的院落变得萧瑟而荒凉,没有了父亲的冬天是那样的漫长而寒冷。
十年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泪水似乎早已风干,但对父亲的强烈思念却在心头疯长。徘徊在曾经熟悉的小院,伫立在清香四溢的腊梅树下,父亲的音容笑貌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父亲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很知礼数,待人非常的真诚。他朋友不多,但大多是至交。每有客人来访,他总是亲自泡茶,让座,敬烟,使人如沐春风。他不仅对亲朋这样,晚年对我们子女也是如此。
父亲早年丧母,三代单传,形只影单,孤苦伶仃,与祖父相依为命,饱尝了世间的疾苦。父亲把我们姐弟四人,特别是孙辈们看得格外重,格外亲。每次回家,父亲总是热情迎候,即使有时睡了,只要听到我们的声音,他都会马上披衣下床,亲自为我们端椅子,泡茶。一番问候过去,他会从口袋里掏出压得瘪瘪的香烟递过来,平时不大抽烟的我也会接过一支,深深地吸上几口。父子俩就这样对坐着,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不说,任烟雾在指间缭绕,我便会沉醉在父亲浓浓的亲情中。
晚饭时分,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可这时偏偏不见了父亲的人影。在我们四处寻找的时候,小巷的东头便出现了他的身影。只见他佝偻着身子,一手提着一瓶啤酒,慢慢地往回走,夕阳把他染成金黄的颜色。他知道我不大喝白酒,特地去路边的超市买啤酒了。我急忙迎上去替他,可他却固执地说,你先走,我就来! 望着父亲他那弯曲的身影,我的眼睛不禁湿润起来。
父亲脾气很温和,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未打过我们,但对我们的教育和要求却十分严格。从做人的道理,到待客的礼节,以及饭桌上的规矩,他总是言传身教,不厌其烦。他话语不多,有时却字句千钧。知道我有时脾气急躁,不懂得隐忍,他常对我说,宁可以度向人,不可以脸向人。有一次我心情不好,无故对妻子发火,父亲知道了,事后对我说,做人要知足,要自重,要懂得珍惜! 父亲的话令我羞愧不已。
父亲在世的时候,总是替别人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少,从不愿麻烦别人。即使有时生活拮据,也不向子女开口。母亲不慎摔断了腿,卧床两三个月,年过七旬的父亲每天买菜做饭,喂药端汤,耐心周到没有丝毫怨言。平时生病,他怕耽误我们,怕我们花钱,总是不肯去医院。最后一次是因为咯血喀得太厉害才勉强住进了医院,但他不让母亲告诉我们,住院一个星期后,我们才知道他生病的消息。父亲患的是肺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遭受了巨大的痛苦,有时痛得头上冒汗也一声不吭,他是怕我们难过。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我们心如刀绞,他却故作轻松地对我们说,我还好,你们不要担心。夜晚,我们陪睡在他身边,他口渴了,很想喝水,但为了不吵醒我们,他一直强忍着默不作声。父亲的克己、隐忍和坚强给我们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父亲一生勤劳俭朴,特别爱干净。早年上班时,工作很辛苦,不管回家多晚,他都要把屋子打扫一遍。任何时候他的房间,他的床铺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退休后,他在后院里栽树种花,喂鸡养猫,把一个近似荒芜的院落收拾得像模象样,变成了一个乐园。
父母一生劳累,供我们几个子女上学,没有什么积蓄,日子过得有些清苦。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临终前,父亲用颤抖的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纸币,对我们说,你们把它拿到银行去兑了吧。我一看,是一张面值20的澳元,这是他70岁生日的时候,一位澳大利亚的外籍教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一直收藏着,可他并不知道20澳元究竟值多少人民币呀。这就是父亲最后留给我们的遗产。尽管价值不过百元,但它饱含的山一般的父爱却胜过千金万金。捧着那张写满了爱和无私的浅绿色的纸币,望着日渐衰弱的父亲,我们禁不住热泪滚滚。
父亲的时日不多了,为了准备丧事,我们砍掉了院子里的几棵杉树和槐树以腾出地方。父亲知道了,躺在病床上喃喃地说,你们砍掉了我的树,看来我的病不会好了。我们强忍住泪水宽慰他说,您会好的,明年春天暖和了,您的病就会好起来。即使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父亲仍然还在牵挂着他的树,他的小院。
寒来暑往,已过去了十个春秋。父亲当年亲手栽下的腊梅树早已是花繁枝茂,望着那蓝天映衬下的黄色的花蕾,仿佛注视着早已不在的父亲留下的最后一抹微笑。花开无言,叶落无声。腊梅花的清香在小院里四处飘散,沁人心脾,仿佛父亲那无言的爱围绕着我们,滋润着我们的心田。
马上又是春天了,父亲的院子依然会郁郁葱葱,桃红柳绿。不知来年的院中,我是否还会见到父亲那微微弯曲的,忙碌的身影? 不知我是否会目睹生命那美好的轮回?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的耳边响起了苏轼的词句,泪水再一次从我脸上悄悄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