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妤
中国读书人几乎都有书房。有房便有名,前缀千差万别,后缀常常是“斋”“轩”“堂”“阁”“楼”“屋”“室”“舍”……在中国文化人心中,躬身入此间,便是进入了另一方世界。我见过一位长辈书房挂的对联:“一脚踏入无我无人境,两袖盈满至臻至美风”,说的正是这种情怀。也正因为如此,书房之名就大有讲究。依我看来,无论是给书房取什么名字,首先是让自我感觉温暖。历史诚不欺我——很多中国文人的书房名,温暖过主人的心灵之后,也温暖了世人的心房。
有些温暖,来自幽默。初到西南联大的一两年间,闻一多先生两耳不闻窗外事,苦心读书,专心治学,每天除上课、吃饭、如厕外,从早到晚整天趴在书桌上不下楼。同事郑天挺教授劝他说:“一多啊,你何妨一下楼呢!”旁边的几位教授也跟着说:“是啊,你何妨一下楼啊!”一时间这话竟不胫而走,“何妨一下楼”慢慢成了闻一多的书房名,“何妨一下楼主人”成了闻一多的雅号。闻一多对此也颇“领情”,讲到这事时,脸上挂满了开心的笑容。沈从文先生年轻时曾住在北京湘西会馆,先生埋头读书的房屋潮湿狭窄,经常散发出霉味,他便戏题其为“窄而霉斋”。通俗小说大家张恨水,曾在重庆进行抗战文学写作。其间的读书写字,大多是冒着日本飞机的轰炸而进行的。为避日机空袭迁居市郊的张恨水没有经济能力自建房屋,便租了农民的三间茅屋居住、写作。茅屋顶盖的是稻草,但逢下雨,满屋皆漏,必须赶紧用盆子、水桶接水,因此张恨水幽默地取名“待漏斋”。
有些温暖,源于自足。上海作家赵丽宏乔迁新居,书房只有四步之长,但他却自得其乐,起名“四步斋”。曾任中国社会学会副会长、上海市社会学会会长的上海大学终身教授邓伟志先生,书房取名“马虎居”,一是因为他生肖是马,妻子生肖是虎;二是因为他崇尚生活上简单、马虎一点。
有些温暖,关乎谦逊。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北大中文系教授王力先生将书屋命名为“龙虫并雕斋”,他解释说:“古人有所谓雕龙、雕虫的说法,在这里,雕龙指专门著作,雕虫指一般小文章、小意思。龙虫并雕,两样都干。”
在学术上,王先生既有鸿篇巨制的雕龙著作,又有普及性的雕虫小文。另一位著名的汉语言文字学家、《词诠》的编撰者杨树达先生常说:“小是大的基础,大是小的发展;多是少的结果,少是多的积蓄。学问是一点一滴积累而来的”,他的书房名就叫“积微居”。
有些温暖,缘起默契。上世纪20年代初,鲁迅先生支持学生爱国运动,被反动文人讥讽为“学匪”。“学匪”住的房子,当然是强盗所在——鲁迅先生干脆把其寓所居住处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的书房,起名为“绿林书屋”,“绿林”者、强盗也,以此来讽刺反动文人的诬蔑。无独有偶,女作家冰心在学生时代,读了许多中国古典名著,对爱打抱不平、落草为王的“绿林好汉”十分敬慕,遂将自己的书屋起名为“梦草斋”。这种默契,既是中国文人的灵犀,也是中华文化的渊源。
有些温暖,发端于时光。北大程郁缀教授,对“书里时光”的情感与所有中国文人如出一辙。他说,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志士仁人刻苦读书,孜孜不倦。诸如“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囊萤映雪”等,脍炙人口,传诵不息。程先生自1998年起担任北大社科部负责人后,公务十分繁忙,他自己备课和写点东西,也只能利用“三余”时间。这“三余”是程先生自创,即夜晚乃一日之余,双休日乃一周之余,寒暑假乃学期之余。他由此戏称自己的书斋为“三余斋”,并说退休乃人生之余,届时书房将改名“四余斋”。
有些温暖,关乎坚守。先后任教于西南联大、北京大学的任继愈教授,是著名的哲学家、宗教学家、历史学家,曾长时间任国家图书馆馆长。任先生将自己的一间书房命名为“潜斋”,并解释“那是要以打持久战的抗战精神潜下心来读书、研究学问”。潜下心来的任先生为了远离喧嚣、专注学术,给自己立下了三条规矩:不过生日、不赴宴请、不出全集。九旬以后,任先生早先的眼疾愈发严重,可是为了抓紧时间读书写作,他不听医嘱,因用眼过度,右眼视网膜脱落,几近失明。并不后悔的他,把书房名由“潜斋”改为了“眼科医院”。
有些温暖,情牵理想。重庆北碚缙云广场有一座铜像,基座上镌刻着:“梁漱溟,1893—1988、广西桂林人、教育家、思想家、哲学家,1948年在北碚创办勉仁文学院,研究中国文化和乡村教育,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儒家’”。这是北碚人民为了纪念梁漱溟先生所树。“勉仁”二字,其实来自梁先生的书房,他早年在北京居住时,其书房名便为“勉仁斋”。抗战爆发后,梁漱溟从沦陷区来到重庆,构思教育强国行动,并于1940年发起创办勉仁中学,后又创建勉仁书院、勉仁国学专科学校、勉仁文学院。梁先生为书房和学校均取名“勉仁”,即“勉力成仁”之意,是根据孔孟之道“取义成仁”等教诲而来,他的理想往小了说是“仁以立志,奋勉求学”,往大了讲是“勤勉强国,仁心济民”。这大与小之间,蓄积着我们这个民族生生不息的力量。
坐拥书房三尺地,鼎立尘世一方天——真正令人温暖的是,一代又一代的中国读书人,从来不会囿于书房里那点温度,他们关心的是吾国吾民吾辈时代的冷暖!
这冷暖,书卷知道,山河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