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保勇
我家门前有一棵大枣树。说它大,毫不夸张地说,方圆十里八村还真的找不到比它更大的枣树呢! 小时候,我经常围着它转圈,更喜欢伸长脖子向上仰望,想看它的顶端,时间长了,便觉得脖颈酸疼,视力模糊。每当仲夏刮风之时,整个树上便“哗啦啦”响成一片,树叶上下翻腾,树枝左右摇曳,青涩果粒时而聚拢,时而分开,那般景致简直美极了! 那时候,我很想弄清楚树的年龄,却始终未能如愿。我曾无数次问祖父,他总是说不清,只知道他很小的时候便有了它,父亲更是无从知晓,因此,树的年岁成了童年时代的我心中无法破解的谜。管它呢,只要有枣子吃就成,何必在乎树的年龄呢!
枣树在台坡上面,面临堂屋大门十米左右,紧邻宅基的台坡。台坡很陡,用砖头垫起一层层的台阶,坡度却比寻常人家高出许多,小朋友和老人往上行走都有点吃力。枣树的主体树干近乎水桶般粗壮,稍稍向坡下倾斜,树的表层露出一道道豁口,远远看去,好像乌龙身上的鳞片,斑斑驳驳,那分成色足以见证它的沧桑和年份。经年累月的烈日暴晒,风吹雨淋,树干分枝有一枝已经不像其他枝丫那样叶繁密茂,郁郁葱葱。相反地,孤独地向东北方向斜出,在一片繁华中苟延残喘。它又似乎不甘沉沦,向往着有一天能死而复生,它还留恋曾经的繁华,年轻时的靓丽,像撒娇的孩童紧紧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看到它可怜巴巴的样儿,与它光彩照人的兄弟姊妹相比,我不免为它的境遇深感惋惜。哎,现在想起来,我那时未免有点庸人自扰,杞人忧天!世间万物都和人的生命一样,最终避免不了枯竭的一天,这是自然规律使然。
春天的脚步缓缓地走来,摆脱了寒冬的羁绊,甩脱了肃杀的隆冬,给人们带来了新一年的希望,万物带来了盎然生机。和煦春风扑面而来,大地上桃红柳绿,百花竞放。春风也唤醒了我家门前的枣树,大大小小的虬枝上,吐出嫩芽,披上了新装。只有那枝黝黑龟裂的树干,依然那么干枯,依旧还是那么老态龙钟,从它那里看不到半点春天的足迹。
时光如流水一样地流逝,枣树在一天天地变化,先是吐出雪白的花蕊,叶片更绿,主体更健壮。翠枝绿叶遮天蔽日,仿佛要接受所有的阳光。每天上午,树荫便遮住了整个禾场,叶缝间漏出细碎的光光点点,落在地面上斑斑驳驳,像一枚枚金币,黄澄澄,亮闪闪。一家人在树荫底下围桌而坐,香喷喷的饭菜,细嚼慢咽,悠悠风儿掠过,枣花馥郁,芳香扑鼻,那丝欢欣、那缕惬意印在全家人的脸上。有时候,我端着饭碗似吃非吃,呆呆瞅着头顶上的树叶和花蕊,心里在想,我若像他们一样那该多好,没有尘世烦扰,没有人要你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更没有那些唠唠叨叨,这是神仙过的日子呀! 这时,母亲便用筷子轻轻地敲我的手腕,我的思绪才回到饭桌上。匆匆忙忙吃完了饭,背上书包去上学,临行前,总是忘不了回头望枣树一眼。
时光的脚步总是那么来去匆匆,永不停歇。不知不觉,枝头上的花蕊演变成了小核粒,很快又不经意地蜕变成了青色的果儿,星罗棋布般地布满枝头,甚是招人喜爱。这时节的风风雨雨说来即来,没有任何商量余地。树叶飕飕而动,雨水哗哗而下,风雨交织演奏着欢悦的乐章,时而高、时而低的旋律跌宕起伏。转眼间,雨过天晴,阳光普照,枣树更加容姿焕发,色彩更加迷人。看着它,我心里头无比欢畅,感慨着它的伟岸与挺拔。
夏日的晚上,母亲总是习惯于在枣树下把门板放在两条板凳上,再垫上床单,让我们在这简陋的床铺上乘凉。隔壁左右的叔叔阿姨也都喜欢在这里凑热闹,她们在喋喋不休地议论着张家长李家短,还不是因为我家枣树下面比其他地方凉爽舒适,荫静许多。白天里,炙热的阳光似乎要把大地烤焦,我家门前有枣树掩盖这方寸之地,那自然也凉快不少。这个时候,我总是喜欢依偎在母亲的大腿上撒娇,感受她的气息、体温的芳香,仿佛能感知到那颗善良的心在“扑扑”地跳动。母亲附和着人们的絮絮叨叨,尽管我听不出什么头绪,但我还是愿意听她们婆婆妈妈,没完没了地闲侃。偶尔听到从她们嘴里发出那“嘿嘿哈哈”没心没肺的笑声,我怔怔地、瞧着她们灿烂的面颜,不时地也跟着傻笑,我也说不清为什么那般开心。
夏天气候闷热,夜晚让人感觉特别漫长。我额枕双臂,俯伏在母亲的双腿上眯着眼睛打盹,母亲为我摇打着蒲扇,另一只手不时地抚摸着我的脑袋,轻轻地细柔柔地生怕惊醒了我。每次都是当确知我熟睡以后,母亲才蹑手蹑脚地把我放在铺上,并且依然不停地为我摇着那把扇子。她们仍然在呢喃絮语,细微的声音像一支支催眠的小夜曲,很快让我进入了梦乡。当我一觉醒来,东方早已露出了霞光,枣子和树叶也绽开了张张笑脸,新的一天来临了!
万物生长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遵循着自己发展变化的节奏。枣儿也一样,徐徐地,由青变黄,由黄蜕变为红彤彤、亮熠熠。红润润的枣儿让过往行人垂涎欲滴,更是让小朋友眼馋难耐。阵雨时节,每当暴风骤雨突然侵袭,成熟了的枣子便被吹落下来,黄红交加,落撒一地。风雨来得迅猛,停得也突然,这时候,引来大人们和小朋友比赛般的狂捡,唯恐自己比别人捡得少。枣子既大且肥,脆脆的,甜甜的,人们习惯叫它泡枣,只要吃上我家枣儿,保你齿颊留香,甜味盈盈。枣子看上去似乎有些臃肿,个头比别人家的枣(俗称结枣)大许多。结枣个儿忒小,也还甜,但无论长相和口味都不如泡枣,吃起来齿腮费劲,老人一般不喜欢。理所当然地,人们都喜欢吃我家的枣子。
枣子好吃,却引来了许许多多的麻烦和不愉快,那些偷摘枣儿的小朋友被我逮着后,难免会发生争吵,郁闷和烦恼纠缠着我,心里头有时还难免嗔怨这惹是生非的枣树呢!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邻队两个小朋友瞅着我家无人,便打起了我家枣子的主意,他们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一个在树下捡,另一个则像孙猴子一般,拿着竹竿敏捷地蹿到树上,随手摘下枣子,嚼在嘴里。同时,还忘不了舞动手上的竹竿,眼睛瞪得圆圆的,紧锁目标,心里只有枣儿。因为大人都下地干活去了,此时的他,完全没有想到被人撞见。也是凑巧,何该他倒霉,刚好我在野外寻猪菜归来,瞅见树上的人影正忘情地舞动着竹篙,左右开弓地乱扫一气,不由得我急红了眼,使尽平生力气大吼道:“小坏蛋,谁让你们偷我家的枣!”趴在树上的小朋友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吼叫声,惊惊慌慌地向下寻找逃路,结果慌不择路,一不留神,“扑通”一声从树上跌了下来,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悲惨凄切,不像是装出来的。捡枣的小朋友看到同伴躺在地上一阵阵哀鸣呻吟,知道闯了祸,吓得慌忙丢下同伴,自顾自地匆匆逃遁了。我赶忙上前,想看个究竟,因为那惨叫声实在让我惶恐。原来他从上面掉下来时,脚部落在了残缺不全的砖块棱角上,脚下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直往外冒。我急忙替他捂住伤口,要他站起来去大队卫生室包扎,他却赖在地上像没有听见一样,我只好急忙到家里扯了一块破旧布片替他绑住了伤口。
过了一会儿,逃跑的小朋友领着孩子的父亲风风火火来到了这里。躺在地上的小朋友看见了大人,“哎哟,哎哟”的喊声更加高亢了,既像是撒娇,又像是担心父亲的斥责。我想,此刻这个父亲的心里一定特别难受,父子连心啊! 也不知道孩子的伤势究竟怎样。只见他铁青着脸,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瞪着凶恶的眼睛又看着我,很快,他就把一切罪过归咎在我的身上。不由分说,拧着我的耳朵,狠狠地扇了我两个巴掌。我满脸疼痛,耳根发烧,傻傻地站在那里,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他声嘶力竭地吼着:“叫你喊,叫你嚷,不就是几颗破枣子吗?”巴掌又落在我的脸上。面对这丧失了理智的父亲的淫威,面对盛怒之下的粗鲁汉子,我不敢吱声,也没有能力和勇气与之抗衡,噙着眼泪,默默地看着他背上自己的儿子,骂骂咧咧地去了大队保健室。
但凡想吃我家枣子的大小朋友,各有各的招数,各有不尽相同的策略和方法,成功率往往也很高。比我大了些许的朋友,他们贼精贼精,往往选择站在离枣树不远的阴暗角落,竭尽全力用砖块抛掷在枣树上,枣子纷纷落下,这是他们常用的伎俩。这不仅可以投石问路,试探家中是否有人,而且不必担心被人发现,免去了被逮个正着的风险。家里有人回应,他们便逃之夭夭;但若家里无人出来回应,说明家中空巢,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捡拾落下的枣子。
有的用上长长竹篙站在地面往树上乱搅一通,贪得无厌的则爬到树上去摘,不择手段只为了吃我家的枣儿。
硕大的枣树你偷他摘,总是摘不彻底,高高枝头上的不是随便就可以摘下来的。待到枣子全部熟透了,我哥哥会用上梯子,或者攀在树丫上,拿上竹篙,挨个儿把留在枝头上的枣儿清理干净。摘完了枣子,母亲会叫我用瓢端上枣儿,前前后后的近邻都要送上一瓢,让他们品尝我家枣子的味道。
我成年后,枣树伴着岁月流逝已经逐渐干竭枯萎,慢慢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挨近地面的主干部位被虫子和蚂蚁掏出一个很大的洞口,树的外表形同枯槁。昔日枝繁叶茂的枣树,走到了尽头,似乎完成了它的使命。看到它那有气无力、风烛残年的惨状,我心里头会隐隐升起一缕怜悯和悲凉,为它的命运和际遇惋惜,为它曾经的付出黯然神伤。父亲也不忍心瞅见它病入膏肓的身影,咬着牙,铁了心,找来木匠用锯子把它锯下。伐树那天,雾气蒙蒙,朔风阵阵,晚上还下了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
枣树就这样淡出了我们的视线,父亲又让木匠把它打造成方桌和长板凳,它的厚重结实是其他树木不能比拟的。几十年过去了,以前的许多家具都换了几茬,唯独只有这枣木桌子和板凳依然如故,完好无损地陪伴着我们。每当坐在那些凳子和那方桌上吃饭的时候,诸多旖旎的回忆,便在心中油然而生,仍然是那么甜蜜,那么恋恋不舍。寻常我和老伴闲聊,无数次提及事隔经年的枣树,温馨的往事会像温泉一样涌上心头。我们没有结婚前,每当到了收获枣子的时候,我一定会用竹篮提着精挑细选的大枣上她家。老伴含情脉脉地回味,枣子又大又甜,清脆爽口,她特别喜欢,现在市面上见不着那么好的枣子了。
进入老年,我的内心时常涌动着对那棵枣树深情悠远的怀念,它见证了我们相爱的年代和曾经走过的幸福岁月。这些回放和感受令人暖融融、甜丝丝。
家有枣树的时节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