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定旺
陈远发先生的《远去的观阵中学》由七十九篇短文组成,记述了一所乡村学校从初创到成长、从壮大到辉煌,最后逐步消失的演变过程,在她的前世今生里,我们窥见了国家乡村教育的历史背影。
文集浓墨重彩地为我们塑造出了一代代乡村教师聪慧勤奋的光辉形象,贫瘠之中的乡村学子求学若渴的生动画面。曾经的过去,老师们学历不高却是乡村才子,既赋书卷气息又能耕种劳作,为了学校建设搬砖运瓦,抬泥填土,他们从无怨言;那些懵懂中怀着期待和憧憬的乡村少年们,他们自带课桌椅、自带饭菜,农忙时节,生产队会到学校邀请学生们去抢收抢种;教室里,操场上,地头边,师生们挥洒青春,乐观融洽,克难奋进,他们共同努力,把握着改变命运的一次次机会,凡此种种,无不带给你真实而亲切的感受与回味。
随着社会的转型、城镇的扩张、科技的发展,经济的强盛,特别是农村建设按照新的标准对土地和居所进行了重新构建,原有的乡村学校有的逐步消失,有的合并转身,观阵中学在这样的变化中转身成为了一所希望小学。在这本充满记忆与乡愁的集子里,我们不仅瞥见了一段乡村教育的过往尘烟,还能感受到作者饱蘸深情的情怀和责任,使我们在尘埃落定的释然里,充满着对未来的信心、展望和期待,或许这正是作者的初衷吧。
乍看《远去的观阵中学》书名,似乎是写学校历史的,然而它与以时间为主线,记载每届领导届期内的大事要事、成绩与辉煌的校史不同,它是从由小至大,自下而上的视角,把自己听到的,看到的,经历过的相关记忆,用短触的笔法,简洁生动的文字客观展现出来,把大事件落实到了细微的人物身上。即使是学校的校长,也不去写他的决策英明,胆识过人,辉煌成就之类,而是写为学校建设争取电教站的实验设备、兄弟学校的绿化树苗等等。显然这种绘声绘色,生动有趣的写法有别于一般意义上的史和志。这些小人物、小事件隐藏在学校创立、成长、发展的草蛇灰线中,却又给人以宏大叙事的感觉,从整体上给人以“史”的呈现。除此之外,文集中也有很多细而实的记载,比如学校各个发展阶段的占地面积,师生在校人数,各种版本的民间传说,柴油机的各种型号,板砖烧制时土坯成型的流程和细节,等等,从而体现出史的翔实和严谨。这种虚实相间,严肃活泼,杂而不乱,草蛇灰线的特点正是《远去的观阵中学》给人面目一新之处。
《远去的观阵中学》除了第八章“希望之路向何方”外,其他各章中的每个短章在记事的同时,都有真实有趣的细节和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比如《大雪松》中,人物的出场是这样的:一个雨后的周末,天刚蒙蒙亮。唐忠智正在睡梦中,忽然有人敲门。他一骨碌爬起来。唐校长风似的蹿进来,说,快起来,我们去曹市中学拉树! 唐忠智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问,这么早去啊? 唐校长答,去迟了怕李校长变卦。说完,又风一样地出去了。这样的写法有小说的味道,在倒叙里埋一丝悬念,寥寥几笔写出事件和人物,极赋生活气息,人物的声口、动作跃然纸上,避免了平铺直叙带来的枯燥乏味。在这篇文章里,作者不渲染时代背景,不哀叹悲嗟空发议论,而是用简洁生动,轻松幽默的文字,从侧面入手,写校长一行人坐手扶拖拉机拉树时,一路颠簸的情状来展现建校的艰难和克服困难的决心,以小博大,不言自明。请看下面的文字:
他与唐训友只能站在车厢后面,手紧紧地把住铁扶手。出了学校,随即是坑坑洼洼的路面,车把人一忽儿抛得老高,一忽儿又使劲摔在铁车厢里。人如同一只弹球,永无休止地跳着,唐忠智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差点出来了。
手扶拖拉机如同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几欲断气地发出喘息不止的声音,吭吭嚓嚓……吭……嚓,停了半晌,以为车坏了,不料,车又“复活”了,随即响起了吭吭……嚓嚓……吭……的声音,车轮也左扭右拐,不听司机的使唤,车终于在一声沉闷的“吭哧”之后,再无声息。司机手拿摇把使劲鼓捣一会后,车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放下摇把,无奈地看着唐训友叔侄俩说,你们两个下来推吧! 推到南林村头就好了。
这段文字暗含着腹诽、自嘲,颇有黑色幽默的味道。在《开学第一天》中,有一组教师形象,三言两语抓住人物特征,生动准确,形神兼备,惟妙惟肖。这样的描写使记事的“史笔”从呆板和沉滞中活了起来,充满了烟火气息和生命亮色。往事是真实的,有些却并不是作者的亲身经历,比如这篇《大雪松》中的事件,作者笔下的展现却比在场者还要细腻真实,显然那些极为精确的描述和诸多生动的细节是虚构出来的,是一种文学技巧和表现方法。集子中很多篇章都是如此以人物和细节为支点,结合事件所处的时间、空间及周边的生活状态推及开去,把读者代入,约请到文本的时代场景之中,将逝去的历史和当时的社会现实、社会见识和生存状态紧密联系起来,使读者和作者形成共同体,从而使“往事”和“历史”产生共情。
从文体来看,集子中的短章显然有散文特点,却又不囿于情绪流动和意境升华的格套;有小说的手法,而又不限于靠情节来推动;在非虚构叙事里,加进了虚构元素,虽然写的是零零碎碎的小事件,却又不失却于整体与宏大。这种看似无视原则,出离于正统的创作方式,跳跃于各种文体之间,类似于古典蒙田式和现代微博式的写作方式,勾连出了对作者影响至深的所有往事——个体的,民间的,将断点的碎片组接成了完整的时间线索,在无意的深刻,模糊的具体中,使个体的回忆呈现出了集体意识,把对某一时代,某一“圈层”的发声,变成了恢复历史的真实意义——对过去的反思,更是对当下的回应。
尘封的往事在作者眼里不只有辛酸与苦痛,更多回望的是故土的养育之恩。作者用亲切而温柔的情感追忆着贫弱的乡亲们对兴教兴学的热情,朴素的乡村学子们对学习的向往和对生活的热爱。写到曾经的老师们时,作者满怀崇拜、敬仰和感激之情。《远去的观阵中学》的很多篇章中都有一位叫唐训滔的老师,他初中毕业,靠油印的小册子中矿石收音机的制作方法,勤奋钻研,矢志不渝,自制出了收音机,他从小学民办教师到中学教师再到高中教师,边教边学,自学成才,成为了当地名师,被人树为不倒的丰碑。还有在第五章《师者风流》中,有篇《一担箩筐》,写一名叫李灵芝的老师挑着箩筐,带着自己的两个小孩从别的学校调入中学时的情景以及她用心用情,温暖细致的教育方法令人过目不忘。当作者写到恢复高考后,教育走上了正轨,学校也得到了发展,各科学习都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时,当在第六章《三千遍桃李》中展现从这所乡村中学走出来的专家、教授、医生、教师、军人、部级领导、乡村创业者、致富带头人时,作者充满了骄傲和自豪。故乡之情,感恩之心,贯穿绵延文集全篇,其赤子之心,殷殷可鉴。
《远去的观阵中学》写的是一所乡村中学的兴衰际遇和历史印痕,弥漫着故乡情怀,是教育往事,也是乡愁和愿景。故乡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记忆,教育是人生的叙事起点,学校是走向社会的出发地。文章在笔下,故乡在心间。无论你身处何处,你的柔情和疼痛都会在你的故乡,在你故乡的学校找到情感的根基。观阵中学虽然远去,但它种下的乡村教育的文化根脉还在,作为影响了一代代乡村学子的历史还在。
人在他途,故乡永存。日月易逝,静思可追。这本文集或许能成为一面镜子,为我们照亮乡村教育的前行之路,并为我们温柔地挽留住曾经的过往和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