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业盛
晚唐时期,李商隐、段成式、温庭筠三人“诗文以俪偶相夸”,皆用典深僻、词采繁缛、偶对切当、华丽浓艳,又因均排行十六,故三人齐名,号称“三十六”(一说“三才子”,此处采用“三十六”之说),他们的诗文体例,史称“三十六体”。巧合的是,这三人都与荆州有着不解之缘。
段成式,一位典型的“官N代”,父亲段文昌是大唐宰相,外公武元衡也做过大唐宰相。
要说段成式,必先说说其父段文昌。
关于段文昌的籍贯,《新唐书》和《旧唐书》有不同的记载。《新唐书》载:“文昌,字墨卿,一字景初,世客荆州。”《旧唐书》载:“段文昌,字墨卿,西河人。”但《旧唐书》同时又说:“文昌家于荆州,倜傥有气义。”“文昌于荆、蜀皆有先祖故第,至是赎为浮图祠。又以先人坟墓在荆州,别营居第,以置祖祢影堂。”
可以看出,段家早已在荆州落地生根,至少已经有好几代都是居住在荆州了。至于《旧唐书》说他是“西河人”,应该又是用的“郡望”,因为他的先祖——位列大唐“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十的段志玄便是起家于“西河郡”,所以按照古代的说法,说段文昌是“西河人”是不错的,但以我们现在的观念而言,说他是荆州人更是无可厚非天经地义。
段文昌从小生活在荆州,后来又在荆州任过荆南节度使。他节度荆南时颇有政声,曾大力治水,主持修了一段大堤,人称“段堤”,在现在的北湖小路至草市之间。近堤旁有一座菩提寺,本地人又叫“段堤寺”,一直到民国时期,还有地名叫“段堤垸”。
有一道荆楚名肴“千张扣肉”,相传就是段文昌任宰相回江陵省亲时,在传统的“梳子肉”制法基础上加以改进而成,一直流传至今。
再说回段成式。
《旧唐书·李商隐传》中有“与太原温庭筠、南郡段成式齐名,时号三十六”,由此可见,《旧唐书》虽然把段文昌归入西河人,但把段成式还是归为荆州人的。
这个段成式不仅是个“官N代”,关键人家还长得帅! 他的朋友周繇在《嘲段成式》一诗中这样描写:
“蹴鞠且徒为,宁如目送时。报仇惭选耎,存想恨逶迟。促坐疑辟咡,衔杯强朵颐。恣情窥窈窕,曾恃好风姿。色授应难夺,神交愿莫辞。”
看看,妥妥的“足球王子”啊!“官N代”不可气,长得帅也不可气,最让人受不了的,他孩提时竟然还是个神童!
唐代尉迟枢笔记《南楚新闻》中载:“段成式词学博闻,精通三教,复强记,每披阅文字,虽千万言,一览略无遗漏。”段成式自幼博闻强记,记忆力好,上万字的文章看一遍就能一字不漏复述下来,这与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中黄药师妻子冯蘅翻阅《九阴真经》即能默写出来相比,应该也毫不逊色吧!
他有一句经典语录,“成式以君子耻一物而不知!”什么意思呢? 就是古今中外、诸子百家,天上地下、犄角旮旯,只要有一样东西是我不知道的,那都是我的耻辱! 看人家这牛吹的。
这不,南唐时候的笔记小说《金华子》就记载了一个故事,有一次,段成式与好友在某古寺游玩,遇一石碑,其中有两个古字,众人皆不认识。大家只好向“段博士”请教,段成式看了一眼,叹道,这是一块无用的碑。为什么? 连我都不认识这上面的字,天下谁还能认识呢? 天下人都不认识,这碑又有何用呢? 这个好像有点装过头了,但也可知段成式的“博闻”在当时是颇有名气的,是为大家所公认的。
与李商隐的郁郁不得志不同,段成式以父荫官,在仕途上可谓顺风顺水。古时候,只要父辈有功勋,子女就可以凭藉世资获得官职,称为“荫官”。段成式沾他老子的光,当过秘书省校书郎、尚书郎、太常少卿等京官,也做过吉州刺史、处州刺史、江州刺史地方大员。
但段成式最大的兴趣不在做官上,他每到一地,最喜欢的就是搜奇猎怪,寻求秘籍,入山探幽,问访僧道渔樵,记录秘闻逸事、风俗奇谈,并一一寓诸笔墨。看来他应该很有一些当记者的天分。
晚年,段成式回到荆州,潜心著书立说,将一生四处访学所得,仿汉代张华《博物志》体例,撰成笔记小说。
梁元帝在荆州为湘东王时,好聚书,赋有“访酉阳之逸典”语。“酉阳”指酉山,刘宋盛弘之《荆州记》中云,“小酉山上石穴中有书千卷,相传秦人于此而学,因留之。”
段成式遂借用此典故,为自己的笔记小说取名为《酉阳杂俎》。
在唐代晚期文学家中,段成式的文学成就是多方面的。《全唐诗》收入他的诗词30多首,《全唐文》中收入他的文章11篇,但其最主要的成就,还是《酉阳杂俎》。
《酉阳杂俎》以内容广博而蜚声中外,有记道书的《壶史》,抄佛典的《贝编》,述丧葬的《尸穸》,志怪异的《诺皋记》,记唐朝君王遗事的《忠志》,记汉魏六朝礼仪的《礼异》,记天象神话的《天咫》,记神仙家言的《玉格》,记事物幻化的《物革》,记民间伎艺的《艺绝》,记古今饮食的《酒食》,记医药传闻的《医》,记占卜之事的《梦》,记剑侠异情的《盗侠》,记名人逸事的《语资》,记鬼魂转世的《冥迹》,记动物植物的《广动植》,记训鹰诸事的《肉攫部》,记文字正误的《贬误》,记梵宇寺庙的《寺塔记》,记佛经应验的《金刚经鸠异》等,可谓人间、仙界、佛国、冥府无所不有,天文、地理、方物、矿产无所不包。李白让高力士脱靴、王勃写文章蒙在被里打腹稿等许多流传至今家喻户晓的故事,亦均源于此书。
清代纪昀在编写《四库全书总目纲要》时评价该书,“自唐以来,推为小说之翘楚。”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其书标目既诡异,而抉择记叙,亦多古艳颖异,足副其目。”
周作人在谈到小说时也说:“往昔读说部,最爱段柯古。”
这里录《酉阳杂俎》中一则与荆州有关的故事。
荆州有个叫葛清的人,是白居易的铁杆粉丝,他将白居易的诗句用刺青刺在身上,全身上下体无完肤。大家可以看看,唐代时荆州的“追星族”对偶像的痴迷竟然到了这种程度。
《酉阳杂俎》保存了大量的珍贵历史资料,让我们看到了正史中看不到的大唐风情。而段成式的一生也正如他的《酉阳杂俎》般,有一种光怪陆离的感觉。
诗人方干在《赠处州段刺史》中有一句“德重自将天地合,情高原与世人疏”,可看作是对段成式一生的真实写照。
段成式最后留给世人的是《南楚新闻》中一则荒诞离奇的“故事”。
公元863年六月,段成式故去。在他去世半年之后,当年的十一月十三日夜晚,天降大雪。凌晨时分,突然有人扣响温庭筠的大门,仆人视之,有人隔门递过来一个竹筒,言道:“这是段成式给你家主人的信。”
仆人大惊,急忙开门,只见大雪茫茫,悄无人影。温庭筠听说此事后,也是惊愕不已,段成式不是已经故去半年了吗,难不成是幽冥来书? 于是他焚香再拜,展信一看,果然是段成式亲笔手书,只见信中写道:
“恸发幽门,哀归短数。平生已矣,后世何云。况复男紫悲黄,女青惧绿。杜陵分绝,武子成覠。自是井障流鹦,庭钟舞鹄。交昆之故,永断私情。慷慨所深,力占难尽。不具。荆州牧段成式顿首。”
如果此事属真,我怀疑是不是段成式生前写好了信,嘱人在其死后送往,和儿女亲家温庭筠开最后一个玩笑,这完全符合他的性格。这是一次华丽的谢幕,也许他是想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自认为圆满的句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