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 磊
一
就从这里开始吧——洪湖新滩口船闸! 这是全长335公里的内荆河汇入长江的终点。我逆流而行,只为探索先辈的足迹,找寻古河流昔日的荣耀与辉煌。
站在内荆河边,夏日炎炎,河水大涨。除了往来的车辆外,河里没有一只行船,稀稀落落几个人的刘家墩渡口,看起来更像一个时光不慎留下的痕迹。就是这条河——祖辈们往来了无数次的河流,一条逐渐被边缘化的河流。因为陆路交通的快速便捷,河运的功能基本丧失,新滩口排水闸、泵站、船闸,就像是一道道的“开关”和“阀门”,在河水丰枯时节发挥着它巨大的调节作用。
内荆河,古称夏水,发源于荆门碑凹山,是湖北省境内河床海拔最低的河流,自西向东穿越长湖、三湖、白露湖、洪湖,因而又称四湖地区,冬枯夏丰,为有效改变内荆河流域地势低凹、排泄不畅的状况,1955年后,在内荆河的基础上,经人工开挖,截弯取直,成为了今天的四湖总干渠,沿途修建了十多座节制闸和泵站,收敛了她的野性,让“十年九不收”的“水袋子”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
这是我的祖先们迁徙而来时的必经之地。为了不忘来时路,族中老人多次对我们后辈讲,家族杨氏先人来自江西筷子巷,明初洪武年间,先祖从江西筷子巷出发,拖家带口,双手被绑着麻绳,从鄱阳湖入长江,逆水而上,到了湖北江夏金口落脚下来,后来先祖一支继续溯江而上,在新滩内荆河入长江口,再沿内荆河上行,茫茫波涛,湖草丛生,前行途中遇一高地,取名白林而定居下来,从此繁衍生息,薪火相传,从我小时候就习惯了的“解手”、“茅室”等口音,就确定了我乃江西移民后裔无疑。
我依稀能够想象起当时的情景:先祖一行离乡背井,骨肉分离,扶老携幼,风餐露宿,筚路蓝缕,一部迁徙史,一把辛酸泪,漫漫流浪路,何处是故乡?
二
“过了新滩口,性命到了手”。流传下来的一句俗语,主要是说旧时长江行船的凶险。沿内荆河逆流而上,就到了曾经繁华热闹的中转站——坪坊。
从汉口回来的船只,经历了长江大风大浪的凶险,暂且在这个地势相对较高的坪坊集镇休整,下行去汉口的船只也要在这里停留,待观察到确定天气稳定后,才敢扬帆出发,汉阳沟在这里与内荆河交汇,把内荆河与东荆河连接起来,往来客商络绎不绝,下到新滩口,上到琢头沟,南到大沙湖,北到沙湖,方圆几十里,都是以坪坊古镇为中心。
如今,坪坊成为了一个很普通的村。但从村的东头走到西头,依然可以看到很多古老的房屋,稀稀落落的石板路和屋后的石码头,依稀可以看到古村落昔日的繁华。
在琢头沟,我遇见了一位垂钓的老人。我与老人攀谈起来,老人经历过五四年、六九年的大水,对洪水肆虐的日子心有余悸、记忆犹新,老人告诉我,在他年轻的时候,这条内荆河上那是千帆过尽、热闹繁忙,公路修通之后,往来的船只就逐渐没有了,两岸的人家也都搬走了,只留下一些破败的老房子,偶尔有几个留守的老人,在河边整理陈旧的渔网,老人、渔网、木船……让我仿佛看见了时光的穿越。
三
“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珂里湾到了,四通八达的水路,让珂里湾成了内荆河南来北往的繁华的交通枢纽。
珂里湾又称“锅底湾”,是内荆河上的一个交通重镇,明清时期,珂里湾因杨柳河环绕,连通内荆河、长江和洪湖,珂里湾的商船可以上新堤、上荆州,下汉口,来往船只川流不息,船上指路的明灯照得古镇的夜晚如同白昼,因为水路交通发达,珂里湾在当时位列“沔州五大集镇之一”,素有“小汉口”之称。
我的老家就在离珂里湾不远的一个台墩上。很久以前,老家周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水域,先祖从江西到江夏金口,又从金口迁徙到了珂里湾一带,寻找高出水面的台墩栖居,如今的杨家墩一片共有十三墩,先祖选择了一个土墩,为其命名“白林”,从此繁衍生息,薪火相传。
虽然颠沛流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时刻不敢忘了对文化的传承,失去了对文化的渴求,家族就没有了兴旺的希望。到我父亲这辈时,父亲做了一个私塾先生,在偏远的渔村,也算半个“文化人”,父亲以教授周边村落的学童谋生,家大口阔,日子过得十分拮据,父亲一辈子体弱多病,没过过几天宽裕的日子,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饱受洪水之苦的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只属于自己家的船,在水患来临之时,全家人有一个逃难的保障,可是,直到父亲去世,我们家也没有一只属于自己的船。
四
“过了莲子溪,二十五里到新堤”。先祖们从白林墩驾船出长河,到了珂里湾,下水去汉口,上水去新堤。继续上行,到了如今的小港,小港,经张家大口,就到了有着五百多年开埠历史的古镇——新堤。
新堤,南临长江,内荆河在老闸背与长江相连,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来新堤的时候,只有一座桥,内荆河与长江接口处的河两岸,都是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大大小小的一些船只,两岸的吊脚楼,木桩都高高地插入河底,若干年前,先辈们摇船划桨一整天,终于见到了他们心目中的城市,栓好木船,疲劳也一抖而空,兴奋且激动地融入了这盼望已久的灯红酒绿之中。
如今,新堤的内荆河上,已经架起了不少于六座桥梁,把内荆河的东岸和西岸彻底地连为了一体,那片停满了船只的码头,后来在上面建起了“荷花广场”,这“荷花广场”连同“一河两岸”成为了新堤的一道景观,成为了新堤市民休闲娱乐的场所。
先祖们一辈子,也来不了几次的新堤,如今成了我的居住之所,每每散步在这“一河两岸”,眼前总会浮现起先祖衣衫褴褛与、疲惫而来的身影。
五
小港往西北,内荆河主干道沿洪湖在瞿家湾进入监利福田寺,上行至江陵习家口、潜江、荆门,沿途有汉沙河、长夏河、张家河、中囊河等多种称谓。
这是一条有着深厚历史底蕴的河流。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曾经从这条河走过,并留下了不朽的诗篇。内荆河古称夏水,亦称沧浪之水,战国时期,屈原再次被流放,这次他要去的地方是江南,从郢都出发,来到了这古夏水之滨,相传监利段古井口附近有一高台,叫濯缨台,是屈原与渔父相问互答的地方,《楚辞、渔父》里详细记录了这一过程,渔父问屈原,“何故至于斯?”屈原答曰:
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渔父乃歌曰: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随即莞尔而笑,鼓枻而去。屈原入夏水后,至中夏水(今监利段)经城陵矶入湖南,最终在汨罗江投江自尽。
内荆河、古夏水、沧浪之水,就是这条河,成就了屈原绝不随波逐流的高尚情操,也成就了内荆河不朽的辉煌。
六
逐水而居,是人类生存的一条定律。内荆河并不是一条完整的河流,而是由名称不同但相互联通的河流的总称,是由很多条支流形成的一个四通八达的内荆河水系,长期以来,江汉平原一带的老百姓基本上都是沿内荆河而居,古老的内荆河,滋养了祖祖辈辈数十代人,给沿岸的人民带来了幸福,河水泛滥时,也给两岸的人民带来了痛苦和灾难。
近年来,我常常沿内荆河行走,在无陆路交通的湖区,内荆河,就成了先祖与外界联系和畅通的必经通道。曾经的江汉平原,十年九水,多年的洪水,无情的抹去了先祖们的痕迹,只有这条逐渐废弃的内荆河,还有哪些留存下来的古老的地名和传说,留给我一些对先祖的念想,古老的内荆河,就是一部仅存不多的文化遗产,成为我们研究先祖历史的标本。
秋风飒飒、树叶飘零的季节,我又来到了内荆河畔。孤独的母亲河几近干涸,跨河而过的汉洪高速公路上,车来车往,一片繁忙,是啊,时代在前进,快节奏的陆路交通终将取代水运交通,摇船划桨的过去终将成为历史,滋养了无数先辈的内荆河,渐渐会成为一个符号留存在后代的记忆里。缅怀过去,不忘来时路,回首先辈曾经的苦难、奋斗和挣扎,是为了更好地开始,我们与过去作别,牢记过往,在新的时代,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