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剑
这是一条碧绿的河流,它的碧绿,一半是水色,还有一半是水里的草色。河床里长满了水草:马缨草、鸭舌草、绿丝藻;初发的狐尾藻有如一束摇曳在水中的孔雀翎,待到开花时便宛若孔雀般绚烂开屏。这一河繁茂的沉水植物使得河水绿得如碧玉。
河上,只听得船底与水草索索的摩挲声,挂在起伏的木桨上闪亮的水草,仿佛锦旗幅沿的流苏;在河里游泳,水草轻盈地缠在胳膊,若飞天双臂上绕着的飘带。在不算宽阔的河面,来回游上一趟,身上会被虾草的鳞枝划出一道道红色的划痕。
有这么丰茂的水草喂养,河里自是鱼肥虾丰。
下放到河畔林场初时,我们相继病了一场,一会高烧,一会发冷,这样“打摆子”,个个倒腾了七天七夜。老林工说,是水土不服。当身体机制与陌生环境经历了这番痛苦的磨合后,便开启了我们的青春,在四湖河畔肆意生长。
我们的林地,在四湖河中游的堤上,蜿蜒于两岸的人工林带郁郁葱葱。林场里有一个活儿——巡林,以防树木被人盗伐,而我们的夜巡,往往是惊险与惊喜掺半。
说一说惊喜吧。沿着河流,夜色中驾一叶扁舟。春雨过后的河畔,处处流水潺潺。循着一处流水声,老林工注意到了一个“撑口子”。这是一个简单而有效的捕鱼装置,将一个长袋状的网,用几根竹杆撑张在流水口下游,便可网住随流而下的鱼虾。我们将船靠过去,老林工熟练地提起网袋末端,解开扎口,沉甸甸的半网袋鳞鳞水产,于是乎成为了我们的收获。我和一哥们脱下长裤,用裤管当容器,清一色的虾,装满了四只裤管。第二日,用三个大簸箕晒在厨房瓦顶上,青色的虾被太阳一晒,马上赤化,红红的三个大圆,如婺源“晒秋”,带来满满的收获感。
我们巡夜,舟行或步行,在行进时保持着静默状态,而全程却是一半寂寞一半故事。
“二人来到观音殿,金童玉女分两边。叫声梁兄往上看,两边好似我二人。”冬夜霜寒很重的河面,夜行的船上传来唱本的唱腔,似乎是《梁祝》里的十八相送,那清亮的歌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船上装载的粮草是运往洪湖方向水利工地的,农民确实辛苦,春耕夏种秋收,忙完田里,没等歇口气,冬季又上堤挖河。
巡完一段林后,往往寻一个低凹处,就坡躺一两个时辰后再回转。躺下去觉得背后很凉,看看天色,树头寒气凝滞,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红泥小炉,古人的诗意里透着温暖,可惜我们巡林不能带酒。
“当初挖四湖河时,可比现在上堤挖河艰苦多了!”点一支烟,老林工的故事开始了——那时,正是国家经济困难时期,缺衣少粮,冬天里,擂着鼓,打着赤膊挑土……
此时的我,胃里装着食物,身上裹着厚衣外面又套着雨衣,想想便觉得蜷缩着的凹地就不哇凉了。
“因为治水,所以有了国家。”郭沫若不愧是历史学家,因为治水要调动浩大的人力和物力,并且需要强权指挥。大禹在治水的运作过程中,国家雏形出现。治水成功后,收天下九牧之青铜铸九鼎,定行政区划,制九州格局,立九鼎成为王权象征! 中国最早的行政区划图——九州图,就是根据大禹治水时的山川地形图演化而来。
四湖河的挖掘,亦印证了郭沫若的历史观。四湖,1955年开挖,历时5年挖通。因贯穿长湖、三湖、白露湖、洪湖,故而得名。故乡的老水利县长、水利专家易光曙所著《四湖——江汉平原的一颗明珠》,系统地介绍了四湖水系的演变过程及治理成就。
四湖河在林场这一河段的上游和下游各有一个弯,在这两个弯里藏有故事。老林工接着讲——在没有四湖河时,这一带湖区就可以通船,上达沙市,下抵武汉。在这条水道的中点有个小镇,货物中转、舟辑歇息、酒肆茶馆,蛮是热闹,有“小汉口”之称。
据说,四湖河道按设计是从小镇的街头穿过,但小镇人恐破坏风水。请指挥长吃饭,劝了很多酒。第二日,指挥长改动图纸,绕开了街头,所以就出现了那两道弯。
当全程贯通,竣工验收时,发现河道改动了,随即责任被查明,这两道弯,在当时要浪费多少人力呀! 而且在原设计中有一段旧河流可以利用。判了指挥长死刑,就被执行在河边。
失去丈夫的女人没着落,带着几个月的小孩,留在此地。也是像这样的冬天,女人上地里去忙,小孩的摇篮放在烘缽旁,不知怎么烧着了,堤边的风又大,当发现冒烟赶来时,茅草屋已经是一个火团,女人痛不欲生,绝望之下,投了四湖河。
老林工讲完,大家都沉默了。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下巴上舔了一下,用手一摸,微温的湿迹,往上方看去,几片花瓣似的雪片正悠悠地飘落下来。雪越下越大,雨衣上落了寸厚的雪,站起身,踏雪而归,正所谓“风雪夜归人”。
四周一片蟋蟋的落雪声,河面又有行船上的民谣隐隐传来,“自从盘古开天地哟,三皇五帝治乾坤啊……”
林场寂静的夜里,除了巡林,有时就着煤油灯读鲁迅,先生的书是那时在书店里唯一能买得到而又有文学滋养的,封面是素朴的淡竖纹,上有先生侧面浮雕,《野草》《两地书》《故事新编》,差不多买齐了这套版本。在《朝花夕拾·琐记》里,先生记叙了早年在江南水师学堂求学时,每年七月半,学堂请和尚为前几届两个落水同学超度的情形。“我每每想:做学生总得自己小心些。”先生写道。我也因此想:即使做指挥长,也总得自己小心些。
我们的上街,就是去周沟。那时,周沟第一座横跨四湖河的桥开建,我时常到大桥设计部去玩,喜欢那里的设计氛围,也弄明白了何谓双曲拱桥。当设计人员听说我会美术,说桥栏杆上正需装饰图案,邀我参与设计。
我认真地画了梅兰竹菊四个纹样拿过去,设计部主任说:形很美,有装饰味,但在结构上要修改。因为装饰花板是以水泥预制,所以形不能太细,容易断裂;形之间要相连,不然就散了。我才知道,画画可以随心所欲,而应用于工程的图形设计,则要受制于物理学、材料学等因素。
后来当我回故乡时,每每坐车经过更宽阔的第二座周沟大桥,总是往上游张望,又往下游张望。
上游有我的设计处女作,梅兰竹菊在那座桥的栏杆上寂寞地开放,当年建桥工地上的标语是“百年大计,质量第一”,短短几十年,它已失去使用功能。中国工程师的想象赶不上中国的发展速度。
下游是我的青春蛮长地,我亲手栽种的树苗,已绿木参天。青春的美好与无奈,都在懵懂中放它过去了,而一幕幕往事却清晰地刻写在生命的年轮里,包括那个讲故事的雪夜和雪夜里的故事,以及这条叫四湖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