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业圆
晴朗的夏夜,月白星稀,湖天一色。辽阔的水域里,挺水植物像棵小树,间距大约五十米一株,视觉感像条长线,与另一排小树平行,向夜色的尽头伸展。其间,一条渔船静悄悄地滑行着,头公端着一把靶撮子,双目盯着一团浮草。艄公屏气凝神,轻轻摇动双桨,调整船头,向摇篮般大小的草排靠近,准备偷袭在草窝里产卵的鱼群。这种捕鱼方式十分原始,是在翘嘴白与红尾子洞房花烛之夜,从它们的新房里,直接用网捞子撮起来,渔民俗称“打靶”。
20世纪70年代,生态环境最好的时候,洪湖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大鱼窝。仅我亲眼所见,在浩瀚的湖面,常常会出现浮头子成群结队,把平静的湖水弄得麻麻皱皱,然后突然搅动湖水,发出一阵轰鸣的水声。这种情况一般是子鱼群遭遇了大型鳡鱼的袭击。洪湖虽然被长江大堤隔开,但每到野生鱼类孵化期会灌江蓄鱼,以保证这里水产资源丰富,品种齐全。当前最珍稀的凤尾鱼,那时在我们渔村眼里,就像现在的萝卜白菜,不是什么稀罕物。
洪湖是淤积型浅水湖泊,沿岸水草品种丰富,菰,荷,菱在春夏之际霸占了整个岸线,而湖中央的深水区偶尔长些灯笼草,鸭舌草,但很快就被杂食鱼类拔起或者吃掉。没有长草的水域,渔民就叫它是白水。上层鱼类喜欢在白水区域集结,像翘嘴白,红尾子,鲢,鳙。
体型偏小的翘嘴白和鲫鱼一样,繁衍能力旺盛。死水湾,蒿草地,菱角苗稠密的水域,它们是绝对不涉足的。正是因为它们的这些习性,聪明的老渔公给它们在湖中央的白水区建造“新房”,供翘嘴白大家族派对狂欢,从而将它们一网打尽。要补充的是,其鱼卵粘贴在草窝里,多数能孵出幼苗,来年又是一群群翘嘴白、红尾子。
春末夏初,雨水多起来,洪湖又是沙市监利等县市的天然水库,上游的清水滚滚而来,把个枯水季的河湖港汊灌得膘肥体壮。又恰逢鱼群产卵期,真是久旱逢甘霖。有了水深草茂的天然草场,洪湖的鱼类才得以快乐地繁衍生息。
正是在这样的鱼汛期,渔民们火急火燎,抢晴天,战雨天,在湖中的白水区做鱼窝。
做鱼窝是技术活,渔民先得去草场扯挺水植物蒿草,用作插在湖上的桩,然后将它连根拔起,每七根一扎,又把蔸子缠紧系好,再在蒿草杆的上方系一根牵绳,为下一个环节系草排作好准备,拨到一百扎即可。接着去采荇菜。荇菜是柔软的水草,即使连根拔起,也还能在水上开出小黄花,它们互相缠绕,心形的叶片,绿色的正面向着天空,紫色的背面贴着湖水,簇拥在一块,像一张柔软的席梦思,是翘嘴白与红尾子们理想的产床。渔公采摘几把,扎成一团,生好耳绳,就成了一个活动的鱼窝。数量与蒿草棵相匹配就算够了。
完成了鱼窝的备料工作后,渔公会来到白水区栽蒿草棵子。老把式用叉篙叉住扎好的蒿草棵,用适当的力度栽入湖底,让根部恰到好处地吸附在淤泥内,便于它生根发芽,长活了,才能经受日后的风推浪搡,才能牵住浮草团这个鱼窝,不至于随波逐流。蒿草株栽好一棵就用牵绳系上一个鱼窝。系鱼窝比较简单,在事先系好的耳绳内打个活结即可。如此往复,每隔一段距离再插一棵,一百棵组成一长排,寓意圆满。鱼窝顺着风势,总是在蒿草棵的下风两米远的位置,被蒿草棵的牵绳牵着,它们彼此若即若离,又相依相偎。成为辽阔湖面上的一道风景线。
鱼窝做好了,只等鱼汛期的到来。渔工们在风平浪静的傍晚,摇着敞篷船下湖了。船中间放着一把收拢的靶撮子。这把靶撮子与大家常见的鱼捞子不同,它张开的造型是由两根青竹竿做成的等腰三角形,腰长两米左右,靶撮子的顶点通过钻孔已经扣在一起了,底边长约一米五左右,由钢绳贯穿网衣连接而成,叫撮鱼口,是打靶的唯一渔具。夏夜的凉风习习,渔公两人一船。一人在艄舱摇桨,一人坐在船头指示方向,打算巡视一遍鱼窝是否完好无缺。如果有脱绳的靶,就给重新补上。
到了他们先前绘制的风景线,一排排鱼窝浮在湖面上,像一个个恬静的睡眠宝宝,依偎在母亲怀里。渔船划动,泛起的微波会轻轻拍打着荇菜团,荇菜叶像张张婴儿的小嘴咂巴咂巴,露出梦中吮吸乳头的笑靥。
渔工们做的水上草靶子一切安好,他们可以泊船睡觉了。等到半夜三更,翘嘴白、红尾子它们集结在鱼窝里,上演春秋大梦的时候,撮鱼的老把式就起床了,静悄悄地靠近鱼窝,头眼对准草靶子的中心,敏捷地撮下去,又迅速地端起来,如魔术师玩探囊取物,靶撮子的蔸里全是翘嘴白、红尾子,像一枚枚会跳舞的银子,被倒进了船舱。湖水好的日子,一场打靶下来,可以撮到一千多斤,最差的湖水,也能撮到五六百斤。渔获的喜悦是渔公们疗愈平淡生活的美酒,只可惜,这种佳酿再也无处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