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凤艳
“伟大的依然是问题”。这是诗人毛子在一首题为《自画像》的诗作中写下的一行。他是一个思考者,一个行动者。毛子在奔突中,时而他因无限之虚无而彷徨,时而他因“普遍纽带”(《午夜飞行》)中的永恒之爱与理性和永在的感知的丰富性而喜乐:“我想把自己从身体里搬出来/让它迷路,让更多的我/手忙脚乱”。不懈追求与叩问的灵魂必然有感知热烈的躯体。那些感觉和印象,无论来自自然还是社会、人生,毛子都辛勤地聚集着,并向着它们敞开,使自我内心世界尽可能广阔地全方位呈现,于是,他的一首首诗作诞生了。
“着迷于圆形的事物”的毛子知道没有人能画出完整的圆。“如何表达我的恍惚呢?”语言的操盘手在相对主义中寻找安慰:大道无言,词不达意。但是,他要妄想着“成为/软体动物”,以变应万有。他将这些想法表达于他题为《咏叹》的诗中,多么完美而令人仿佛感到哀伤的贴切的题目啊! 他哀伤吗? 当然不。因为只有当艺术具备了“形而上学”的意义,人才可以在其中窥见到存在的最高法则。
“我无法说清它是什么,那来自广袤世界的普遍纽带/和命运中的休戚与共/让我建立着一种确信,并否定着/盘踞在我身体里的虚无。”毛子《午夜飞行》一诗让我想到海德格尔的一句话:“人是被抛入到这个世界的,他是能力有限、处于生死之间、对遭遇莫名其妙、在内心深处充满挂念与忧惧而又微不足道的受造之物。这个受造之物对世界要照料,对问题要照顾,而自己本身则常有烦恼。”诗人的心灵总是充满忧虑,而这忧就是爱。另一方面心灵与外部可感世界的联系也是诗歌赖以生发的本源。由此,我看到,毛子的孤单和暖流不只朝向天宇,他的诗作亦充满大地情结和人间烟火气。所以这午夜飞行本身、飞行中毛子瞥向大地的目光和大地上陌生人传递到毛子心中的温暖与依恋,都是有幽深内涵和情思余韵的。
“拖曳一条大水的虚无/埋首日常”是毛子《在赤壁,看逝水如斯》中的诗句。他的诗歌创作,并没有因为对“形而上”的追索而忽略对人类生活的审视、鼓舞、赞扬、批判等。《为什么我们不是光速》一诗中,九个“受制于”开头的诗句呈现出的压迫感,传递出人生一世所经历的各种牵绊、面临的各种问题、摆脱不了的各种与生俱来的局限性。哀叹吗? 提问生活就是对它的关注,写下来就是对它的直面。诗人和他的诗作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社会问题,但是它体现出人的情怀,人心的温热。生活不一定总温暖,但读诗的感觉一定温暖,一定让人受益。当“铁丝网/绷带/雨刮器/避雷针/望乡台/穷人的晚餐/敌人的女儿”等的“重的、疼痛的、没有声音的”“舔舐”(《咏叹调》)在诗中被词语捕获,在一种虚空中,世界和自我被围聚,我似乎感到尼采的名言“那些杀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强大”萦绕周遭——这是文学作品对人的心灵哺育之另一种。
毛子投向大地的目光亦凝注大自然,闪耀着诗人关心生态文明的博爱精神之光,也透射出诗人对人性在现代性面前的迷失之忧虑。在《退化之诗》和《论进化》两首诗中,毛子直抒胸意:人类要有卑微之心,不可唯我独尊,大肆掠夺大自然。此外,毛子的代表作《捕獐记》让我惊愕地认识到,常常我们没有注意到,我们对自然事物的态度中隐藏着我们隐秘的恶,以及每个人都带着“恶”的隐秘与“善”的冲动。毛子的这类诗作都是从生命共同体互为依存和影响的整体角度来体验和感受万物,用灵魂的反思和生命的体验来调整人与自然日益紧张的关系,以抗衡心灵的日益物化。
“给予粗粝、阻碍、凛冽/给予蟒蛇的缠绕,狮子的喘息/大雾的模糊度”,这几句诗出自毛子的《未竟之诗》。全诗让我想到俄国文学理论家什克罗夫斯基所说的,诗是“受阻碍的、被约束的语言”,即一方面诗歌语言受到限制是必须的,另一方面诗歌语言要突破限制也是必须的。
毛子的诗作让我管窥了毛子对诗歌创作的抱负。甚至他表达诗人之“百无一用”的诗作《限度》一诗,也在讲诗人的抱负;而那首《等待戈多》对诗歌写作创新之难的悲欣交集的讽喻,让我这个诗歌写作爱好者读了心痛,却欲哭无泪。无论人生的叩问,现实的追索,还是诗意的构建,都是摆在诗人面前的重大问题——诗人们在行动,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