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生文
一进小暑,南洋风就刮起来了,温度一个劲儿地往上蹿。田野里,成片的早稻在起伏中,一天比一天黄,等到黄得耀眼时,南洋风就停了,它像一个功成名就的使者,催熟了早稻,就悄然隐退了;只是,它把高温和气象学上的太平洋副热带高气压留了下来,肆意地煎熬着农事与乡村的日子,因而,一个季节才如此让农民们刻骨铭心。
这个季节便是“双抢”。“双抢”时节,农事是加倍的,既要抢收早稻,又要抢插晚秧,而且时间紧,这些农活必须在大暑至立秋这半个月内完成,因为一过立秋,插下去的晚秧就不会有好收成了,正所谓“立了秋万事休”“春插日子夏插时”,时间金贵得分秒必争。
农事重,时间紧,农民们可以赶,可以日出前而作日落后而息,苦和累是农民们的家常饭,如同餐桌上的水腌菜和盐豌豆,但要命的就是酷热。
在城里,一遇高温,就发布黄色预警,午间停产,保障供电,躲在室内的工人们想着法子避暑降温,可“双抢”时节的农民们啊,只要不是热得中了暑,就得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抢收抢插——农事催着你,生产队长、驻队工作组催着你。往前走是抢收,汗水一行行流出来,谷个子就一个个倒在了身后;往后退是抢插,汗水一串串落下来,秧苗就一排排栽在了眼前。一畦又一畦,一块又一块,脚在泥水里挪动,嗓子在烘烤中冒烟,好不容易盼到一条田埂,挣着爬上来,挺一挺弯曲的脊背,喝几口带来的被晒得热烫的水,就又下田去,而身后远处的那条田埂又变成了心中的期待。
一丝风也没有,一朵云也没有,只有太阳殷勤地执著地从早到晚炙烤着田野。空气晒热了,野草烤蔫了,农民们虽然戴着斗笠,可整天躬着腰,后背就完全暴晒在烈日下,家织布做的褂子湿了干,干了又湿,只留下斑斑汗渍盐迹,贴在身上不光像一个煎饼烙在背上,还疙疙瘩瘩的极不舒服。抵抗力强的稍好一点,抵抗力差的就过敏了,白亮亮的痱子以汗疹成块地长出来了,痒得你不得不抓,可一抓就发红发炎发热——痱子粉是起不了作用的,那是城里人搽的,带有享受生活的味儿,农民们满胸满背里都是,哪有工夫去搽,又哪有那么多的痱子粉去铺张。
太阳总算落下去了,摸着黑回到家,首要的是提几桶还有几丝凉气的水冲个澡,然后想的就是睡了。农村里没有电,蚊子、蠓子又多,能有一把蒲扇就不错了。可蒲扇又能起多少作用呢,屋内本来就闷热,又罩着厚实的蚊帐,扇也是热风,也是要流汗,干脆倒头就睡,睡成一个汗人反正也不知晓,要紧的是恢复体力。“双抢”刚开始,更难熬的日子还在后头。
早稻的叶锋、谷芒和收割后留下的坚挺的稻茬,无情地划伤着农民们的手脚,三四天下来,满手满脚火辣辣地痛,接着就发炎溃烂。
插秧呢,比起收割来还要难受,薄薄的一层水早已被太阳晒得滚烫,仿佛听得见嗞嗞的声响,上面是太阳烤,下面是热水蒸,手脚浸泡的时间一长,先是发胀起皱,再就是长水痘水泡,水痘水泡一破,自然就是发炎溃烂。其实这样的发炎溃烂很好治疗,甚至可以不治而愈,只要做到休息不下水就行了。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都休息不下水,“双抢”交给谁?“双抢”是苦的,但同时也是一年的盼头,早稻要登场,晚稻要超早稻,国家的余粮,自家的口粮,队里的积累,各家的分红,都维系在“双抢”这半个月的当口上,谁忍心休息? 况且,队长和驻队工作组也不会轻易准许任何一个人在家休息。
农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牙坚持,就是土法上马,用医学书上没有记载的土方子敷衍着发炎溃烂,勉强让脚能负荷行走、手能收割插秧。
不老不嫩的柳叶,被农民们从树枝上捋下来,握在手中不停地揉捏着,直至揉捏出一点一滴的青褐色汁水,用废弃的杯盖或碗底盛着,就能够用来涂抹溃烂处了。这种被农民们称做“柳叶水”的土方药,真的比碘酒、蓝药水之类的外用药管用,能消炎、干水、抗溃烂,缺点就是刺激性强,一涂到患处就让能痛得人龇牙闭眼,额头生汗,再就是不易褪色。
因而,“双抢”期间的农民,不管是刚娶进门的新媳妇,还是刚下学的小青年,无一不都是一双双黑乎乎的手脚。手脚是黑的,心里却是红的,农民们生怕自己的手脚没别人的黑,因为不黑,就表明你在“双抢”中偷了懒蓄了力,有道是“偷懒不偷双抢,耍滑不耍庄稼”。
农民们讲不出豪言壮语,但讲良心,讲道理,一样的出工记分,一样的拿筐分粮,该你做的就不能让别人去做,否则,就心不安理不得,人前说话矮三分。因此,在“双抢”这段最艰苦的日子里,农民们生产的积极性反倒是最高的,所谓队长、驻队工作组的催促,更多的时候也是一种鼓动,一种激励,如田间读报,插秧比赛,每一项活动都能让农民们兴奋好一阵子,有时,等干部一走,还在兴头上的人们便开始拉歌对歌。歌自然是以花歌情歌为主,有时是男女对唱,有时是众人轮唱。拉歌的高潮,声音亮了,调子也拖得长了,一唱三叹,荡气回肠,一时间,喝彩声、欢笑声间以难得的打情骂俏声连成一片,所有的辛苦都变成了快乐,劳动成了生活的享受。
这是一种乐观的精神,是支撑着农民们夺取“双抢”胜利的原动力。说是“双抢”,其实除了抢收抢插外,哪一样不是“抢“? 收割的谷子要抢运抢脱,田要抢耕抢整,水要抢灌,肥要抢施,秧要抢扯,余粮要抢卖,一切都要抢,抢得风风火火,抢得全民皆兵,只要出得了力的,就不会在家闲着。“双抢”是一项立体运作的季节活,各个层面都需要人,因事派人,人尽其力,团结协作,有序推进,硬是不到立秋,农民们将原本黄橙橙一片的田野彻底地翻了个身,把又一轮绿色的希望种植在秋天的视野里。
“双抢”终于结束了,队长会派人去公社的食品所凭票割几斤肉回来加餐,鱼不稀罕,生产队的河渠沟汊里就有捕的。于是,“双抢”的功臣们就凑到了村头的林子里,先开会后开荤。凉风习习,蝉鸣声声,女人们大块吃肉,男人们海碗喝酒,几十双“柳叶手”使筷把盏,击掌拍胸,尽情地搅和着一村喜庆的气氛,同时,也将一个时代的特色定格在了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前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