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振林

  江汉平原的春节，屋檐下，树枝尖，是会挂着冰凌的。人们缩着脖颈，嘴里哈出一阵阵白气。天儿，冷啊。

  但也只是一条龙灯，人们就撒开了手脚，让整个村子沸腾了起来。

  一个村子一条龙灯，一条龙灯佑护着一个村子。丰收，吉祥，安康。

  刚进入腊月，富伯就开始张罗龙灯的事。龙灯的骨架是上一年留存下来的，包括龙头和龙尾一共十五个，富伯一个一个地查看是不是完好。骨架要牢实，但又不能用钢铁材料，那样太重，不能自由舞动。骨架，只能选择用竹篾加木架制作。木架是一竖两横的“干”字型，将烘烤弯曲的竹篾片穿过“干”字型木架上边的“两横”，环绕三道，形成一个整体。十五个龙灯骨架依次摆开，每个间隔大约一米，然后将龙灯身躯——一条长长的蟒纹布匹系在每个骨架上。那一条蟒纹布匹，每年都是安婶在腊月的阳光下洗晒，我曾好多次看到那晾晒在篱笆上的蟒纹布匹，像极了一条真正的龙。

  剩下更关键的事，就是每年得有崭新的龙头和龙尾。不像端午节龙舟，龙头和龙尾是雕刻而成的。春节龙灯的龙头和龙尾，是用竹篾片扎成的骨架，然后在骨架上粘贴彩纸，画成的龙头和龙尾。会画花鸟虫鱼的祥伯开心地接过任务。龙尾的外形，像大鱼的尾巴，三笔两画就成了。画龙头就不简单了，画龙点睛，得画出龙的神情哩。那龙头骨架上用篾片做成的两只眼，是

  会活动的，待粘上五光十色的纸片，就像正在眨眼。那龙舌，是红色的硬纸壳做成的，能够上下左右摆动。龙的胡须，是染成了红色的一大绺麻绳线。

  有了龙灯，还得有龙珠。龙珠，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红色布球，绑在一根木棍上，木棍的头端有小铁棒，小铁棒上穿了几枚空心的铁片。抖动木棍，自然发出了铁片清脆的撞击声，这龙珠就“引诱”着龙灯在村子里游动起来。

  除夕夜，一村人的目光就随着这游走的龙灯而动。听到村头锣鼓响起，大家知道舞龙灯就要开始了。急忙换上新年的新衣服，一家人，抱着小孩，扶着老人，看龙灯从村头第一家开始游走。

  舞龙灯，自然是有讲究的。龙灯进到村子，得从村头到村尾的顺序玩耍，这叫顺风顺水。曾有外村的龙灯来我们村子，算是给村人拜年，也向每家每户讨点打发赚点外快，但这外村人的龙灯从村尾开始舞动，当时就让富伯几人给叫停了，呵斥着他们“划倒水”，不懂规矩。我们村子的龙灯是“家养”的，为自家村人祈福吉祥，是不外出“商演”的。龙灯进到人家，一定得龙头先进入堂屋，而龙尾停在屋门口拦着（称作“拦尾”）。待龙头在堂屋里拜过神位之后，全部龙身从高昂的龙尾下走出门来，最后龙尾随着龙身顺势旋转一周，这样整条龙灯就是全身而出。

  在堂屋里有个有趣的讲究，屋内桌上如果放了物品，不管是钱币或是水果、香烟，都会被视作为主人家送给舞龙人的礼物。舞龙头的人会用龙头夹

  了钱物交给收件的人。

  收件的人，大多有两个，他们提了大大的蛇皮袋子，站在外边，等着收下一家又一家的打发钱物哩。正是春节，为着闹点气氛，有点脸面的人家，如果拿出了一条烟，或是现金，就会用红色的布巾系了，挂在高高的屋梁上。舞龙灯的人，进屋时会先看看刚刚吃过团年饭的桌子上有无钱物，这是可以轻取的，再看高高的屋梁，是不是有红色的布巾。要是有，屋外的人们就会挤进来围观，看那条龙，一层层地叠起，像人墙式地上升，将那挂在屋梁上的钱物取下。这个喜庆的事儿，叫做“取红”。“红”，是大吉大利；送钱物的主人家开心，舞龙灯的大家伙儿也开心。

  舞龙灯的人，都是村子里的人，愿意参加的都可以加入。我出外读书两年，春节时回家，每年都会参与，依自己的体力随时加入，随时撤退。但我只能在龙灯的身体中段，中段是没有多大技巧的，随着前边的伙伴舞动，花不了多少力气，只要连贯式一气呵成就行。舞龙尾的人，跟着龙的身体左右不停地摆动，消耗的体力算是最多的。而最累最有技巧的，就是舞龙头的人。村子里的光爷爷、华爷爷，还有我的父亲，这三个人是舞龙头最优秀的人。

  正常的舞动，从主人家里穿门出来之后，就在门前的禾场开始舞动。那玩转龙珠的人在前头引导，舞龙头的人紧跟其后。龙珠只是个象征，真正发挥作用的还是舞动龙头的人。他站立在哪儿，就从哪儿开始舞动。这让当年正读中学的我，早早知道了“龙头”一词的真正意义。锣鼓声响起，节奏由慢到急，舞龙的人们就由慢到急。紧锣密鼓之时，龙灯就成了条真龙，在空中飞舞。主人忙不迭地点燃了手中的鞭炮，应和着锣鼓声，舞龙的人就加大了手中的力度，加快了舞动的频率。一旁的人们，大人小孩拍着手，喝彩声此起彼伏。天色已暗，就有举着火把的，口中含着一口柴油，对着火把“噗”地喷火。火焰腾起，升到半空，点燃了全村人的快乐。

  真正精彩的舞龙灯不是在禾场里。如果主人家的鞭炮放了一次又一次，那舞龙灯的人激情就来了。仍然是舞动龙头的人，他先躺睡在地上，后边跟着的人也一个又一个地躺睡在地上。他们手中舞龙的动作当然不能停下，那龙灯，就成了一条地上快速游走的龙。也有好事的主人家，在门前提前摆好了几张八仙桌，龙灯来时，舞龙人自然地跳上了桌子，他们得站在桌子上舞动龙灯。那龙灯，就像一条飞天龙。

  就这样，一家挨着一家，那条自由游动的龙，从村头游到村尾。除夕夜里舞龙灯是开场，接下的日子大家忙着走亲访友，等到再次舞动龙灯时已是收场，正值正月十五之夜。春节龙灯，一迎一送，每年只舞动这两次。正月十五，村子最后一家舞龙灯结束时，富伯、华伯等人，就会将龙灯拆卸，蟒纹布匹慢慢叠好，十五个龙身骨架收进屋子。那龙头和龙尾五彩斑斓的装饰纸片，就会被大伙轻轻撕下，拢在一起，火把一点，烧个干净。大伙说：明年春节到来时，我们再一次开始……

  也就是这一年两次的舞龙灯，承载着村人们最朴实的快乐和最美好的愿望。他们盼望着又一年的稻谷和棉花的丰收，祝福着家中孩子学习进步、龙腾九天，祈祷着全村人健康平安。也就在那一年又一年的龙灯舞动里，我，和像我一样的更多的少年，从村子里走了出来，走进未来的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