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邹直鸣
朱河与别的镇不一样:“古怪”。
先说“古”。“古”在春秋周敬王时期(约公元前五百年),吴国欲吞黎国,黎求救于楚,楚国决定奇袭吴兵,避开长江正面迎战,绕道侧翼包抄取胜。须挖一条河,将沙湖、清漫湖、碟子湖与东港湖连接起来,开挖的这段地势低洼,雨多水多沼泽多,十分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挖掘只能一截一截地衔接,民夫只能一批一批地添加,工棚只能一步一步地添移。
河开通了,像根神针接天通地,“衔远山,吞长江”,开启了如徐霞客所述的“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的局面,接近了梦想;
河开通了,浮光跃金,流淌着脉脉的温情,朝送远舟,装满了契约和挂念,晚迎归帆,传来了娓娓的欸乃桨声和朗朗的开怀笑声;
河开通了,上下天光,再不是画地为牢,再不是一叶遮目,而是畅通八方的豁达,可与日月相依相存,可与天地同心同气。
原先的民工,不走了,变成了居民;原先的荒野,改观了,变成了集镇。因这条河,富庶的物产:粮棉油鱼、蛋猪鸭鹅成了人间天堂的主演,极具吸引力;因这条河,菱藕笋菜、鳖龟螺鳝、虾鳅蚌蟹纷纷登堂亮相,极具诱惑力;因这条河,诞生了同名同姓的朱河镇,它东临汉口,西襟长江,“北通巫峡,南极潇湘”,成了灵气多多,风水盈盈的无价宝地,极具凝聚力。
“智者乐水”,一字排开的鱼鳞瓦舍临河而立,扶荫寻径的石阶拾级而斜,淡去骄阳炙热的夹岸垂柳傍水而茂,雾霭祥云、漫漶沧桑的两岸诗意浓浓:时而给人“野外无人舟自横”的享受感觉,时而给人“误入藕花深处”的感观迷离,时而给人“嘻嘻钓叟莲娃”的意外惊喜。
朱河渐渐由“小桥流水人家”变成了“小汉口”,虽前不见古人,后却有来者,金粉浮华的故事不断涌现,“迁客骚人多会于此”的机率频频出现:伍子胥在朱河发现“监利猪”;屈原行吟泽傍足迹朱河;关羽因避开朱河的泥泞路而陷入华容道的绝境;陈友谅在朱河下车弃逃而有了下车湾的地名;张献忠、李自成的义军先后攻到朱河;太平天国的军队占领过朱河;清朝王柏心在朱河编纂了第一部县志;北伐革命时期,彭德怀率部到达过朱河;贺龙扩建湘鄂西苏维埃根据地包括了朱河……一条朱河沉淀了几多世纪的风尘,令后代怀念不已! 一个朱河储藏了几多风云的姓名,令后生仰慕不止!
再说“怪”。朱河的构建呈一字形的沿河纵向排列,从上街头仓市到下街尾鹿苑庵,依次被杨巷子、新巷子、常巷子、吴巷子、刘巷子、词巷子、罗巷子、土巷子、陀螺巷子横切,颇似战国时期主张“纵”和主张“横”的纷争。每一截街的巷子按居住姓的多少或作用来命名,比如陀螺巷,因杂姓而只能按大多数手艺人喜欢“玩”的特点命名,有似小孩在地上玩陀螺的游戏,意在“玩味”。
吴巷子与众巷不同,处在朱河的中心,对应的码头是客运。自然繁华热闹,商业店铺鳞次栉比,买卖摊点星罗棋布,土特产品琳琅满目,广告招牌蔚为壮观,挑担推车比比皆是,既有城市的风味又不失乡村的味道。“宾客如云烟”“国容何赫然”,大诗人李白形容的唐朝繁荣景象,我想在朱河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巷子作坊太多,农具家具,木制竹器,砖窑瓦窑,应有尽有。金匠铺、银匠铺、铜匠铺、铁匠铺,叮叮敲敲,锤锤打打,是朱河大合唱中发出的重音符。码头的装卸,自然是重量级货物。走进这条街,最实在的感受是刘敬行专写铁匠铺的诗,不妨摘录一部分:记忆再次走过铁匠铺指着通红的炉膛历史说,这不是火是心在闪光
于是,便有了铁钻上的磅礴与浩荡千万次熔炼后锻打成书扉页上那句格言回响着生命的铿锵
那是一句最经典的格言每一个字都是一块铁
它用火药,给一代代人上课
它把钢的硬度
注入高举铁锤与镰刀的臂膀
你是一把戒尺
仗量着人生的长短
或是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召唤着梦想百炼成钢
新巷子有个别名:“布码头”。清一色的布匹丝绸,服装店,布店,鞋店,缝纫店,修修补补,挑挑选选,讲究式样新颖,讲究花色时髦,无非推崇一个字:“色”,眼花撩乱在于“色”,精彩纷呈在于“色”,锦上添花在于“色”。技在“润色”,巧在“着色”,难在“出色”,妙在“有色”。说来说去,实质上讲究的就是一个词:“技艺”。
常巷子常叫“米巷子”,是粮库重地、也是种子的储藏地、杂粮的集中地。“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朱河人精明的所在,就在于世世代代的传统理念: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米厂、面粉厂、红薯加工厂、糕点加工厂及粮食成品,都在这条街。值得一提的是结炒米。糯米晒的为阴炒米,特点是软;粘米晒的硬一些。二者行带方便,快捷饱腹,开水一冲,香气扑鼻。吃甜的放糖,吃咸的放盐,深受乡下人喜欢。孔老夫子非常重视“吃”:“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吃在朱河”,不能不说是朱河的一大特色。
说到“监利猪”,自然想到朱河的刘巷子,那里有远近闻名的“猪行”,历史悠久,上溯到春秋时期,是伍子胥在朱河发现的,也是他当做礼品带到吴国而传开的。此猪屁股后面有一天生的黑圈,跑起来嘟嘟嘣响,黑圈一闪一亮的,上下晃动,光溜溜亮闪闪,非常诱眼、非常悦目。此猪肉质紧实、口感踏实,食之舒适,为买肉者首选。当地人爱称此码头为“猪码头”,只不过这码头异常热闹,猪的喊叫声、挣扎声不绝于耳。
爱国富豪黄少山在词巷子专营棉花,“花码头”成了词巷子的代名词。这里人工弹花的声音一昂一落,一起一张,极清亮、极纯朴,极有节奏。可惜现在听不见了,人工弹花淘汰了。记得我上中学时,一个月夜,路过此巷,听到弹花的声音,弹花工人还在辛苦哩。不知怎的,我走着走着走不动了,停下来听那弹花的声音,一遍遍总听不厌,总在耳旁盘旋,耳膜薄了听不够,它又钻心田,直到心房颤动不已。我久久注视头顶那轮明月,月光柔和静谧,照出了瞎子阿炳拉《二泉映月》的辛苦凄惨,照出贝多芬弹《月光奏鸣曲》入迷的动人情景,刹时我明白了,世上唯有音乐伴随月光最能拨动心弦、最能触发心声!
土巷子是条鱼巷,天刚刚亮,载鱼的船就拢了岸。贩子的吆喝声、码头工人的喘息声、顾客的讨价声、夹杂些小商小贩的叫卖早点声,此起彼伏。鱼、蟹、虾、鳖……一系列当地水产品上了岸。这时显现的土产品有:米做的顶糕热气腾腾,桶装的挖糕香气扑扑,团团的碗糕,竹梆敲得叮叮响,红糖发糕,吆喝声震耳欲聋;一边是米粑子、团子、粽子、汤圆、糍粑等,另一边是油条、麻花、麻仁、散子、芝麻饼、面条、馒头、花卷等,大米做的与面粉做的比高低,油炸的与蒸的煮的比优劣。码头工人最喜欢的是大米发酵做的碗装洑子酒,既解渴又饱肚,还有酒劲,提神又增力,挺有滋味。特别省劲就在于吃完就扔,不用洗碗、不用带碗。
罗巷子是居民凑热闹的地方,整船的芦苇干柴、野草靶子,总填不饱“老虎”灶腹。船载的全是水乡湖区的菱角莲子莲藕柴笋高笋炎粑草野菜……最盛行的一句叫卖声是“菱角菱角,朱河的老菱角,沙木甑蒸的”,意思两层:一是老菱角必须是朱河的才好吃,二是国外进口的轻质巴沙木做蒸笼有香气。朱河人的发音,喜欢咬文嚼字,特别尾音重,听起来清晰、浑重,感情充沛。一句普通话“干什么”,用朱河话来说“么子事”,一样的意思,前者发音重在“干”,后者发音重在“事”。
陀螺巷子在朱河比较特殊,居民都会“玩”。玩泥巴的,是将稻草扎成堆,上面插满了用泥巴捏的孔雀、杜鹃、鹦鹉等雀鸟,还插上各种颜色的羽毛鸡毛,屁股后面开一孔,嘴一吹,口哨般作响,亦可吹简易的曲调。用根竹竿背在肩上逛街,悠闲自在,撩得孩子们跟在后面乱哄哄的跑上街窜下街。
玩糖的手艺人特制一种桌,下面烧炭,上面的架子挂的是糖捏的各种人物:孙悟空闹天宫啰,哪吒闹海啰,二郎劈山探母啰,关羽单刀赴会啰,薛仁贵征东啰,武松打虎啰,杨家将啰……全是孩子们心中武将偶像。抽屉里装糖,桌面画的各种人物画,用类似于罗盘的指针旋转,二分钱转一下,指针停下来,捏糖人就照做。若是指针转不到你要的目标,得花大价钱啰,五分钱买你要的,围观的孩子可不少。当然也有弹棉花糖的,五分钱买一大堆棉花糖竹子一插,手举白云,走在街上,迎接不断投过来的羡慕目光,光彩又神气,多精神!
玩纸的手艺人,扎的船在盛满水的槽子里扬帆疾进;扎的蝴蝶似有“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天外寻”的妙趣;扎的风筝给人“忙趁东风放纸鸢”的念头;扎的鸟有“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的形象……
玩命的艺人最辛苦:上身赤裸,拿把拴有响铃的木棍刀在后背敲打,青一块紫一块,用黑乎乎的狗皮膏药一贴,就不疼了。拿出膏药要观众买,原来在推销跌打损伤药。
观看玩杂技的人最多,表演者在飞跑的马上倒立,时而翻上翻下,时而捡地上的东西,时而肩上站个人、两个人、三个人,或直立、或并排,还有手劈砖块的,像刀削般利索,最精彩的要数头顶砖块,几块叠起的砖不重吗?表演口吐焰火的,看的人直发怵。
朱河人都知道,陀螺巷地段河弯水急,常有翻船事故。祖先在这里修建了一个七层砖石结构的镇河妖宝塔——落蓬塔,不知出自哪位文人之手,妙笔生辉,给塔刻了幅对联,上联是:地是洞庭支脉,看滚滚长流谁为砥柱,下联是:人皆帝室苗裔,羡熙熙乐土共上春台。还赋了首趣味诗:远望巍巍塔七层,红光点点倍加增,共灯三百八十一,试问尖头几盏灯? 当然,也有人做出了答案。“登高壮观天地间”,站在塔尖头,左手牵来一片云,右手扬起一阵风,好不快活!“手可摘星辰”,站在制高点,彻底放松自己,可以放声纳喊,可以高声猛叫,好不自由!“举手可近月”,站在清静处,无尘世的俗念,无人间的纠结,岂不美哉! 遗憾的是:五十年代某个强对流天气里,落蓬塔因水的长久侵蚀忽然坍塌,也是情理之中。
因街道与巷子的纠结,显出了古怪的朱河外在。因文化与遗风的交织,显出了深邃的朱河内在。都值得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