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振华
时隔两年多,我踏上了家乡的土地。即便是深沉的夜晚,那熟悉的一草一木仍然扑面而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如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我一头扎进家乡的怀抱。
夜幕下,门前河坡上的太阳能路灯单调地亮着,数只飞虫围着它乱转,天空飘着细雨,路面湿滑。老宅里,一盏枯黄的灯发出昏暗的光。一定是老母亲在等我。果不其然,我刚叫一声姆妈(监利方言,母亲),轻手一推门,老宅的木门吱一声便开了。母亲不敢沉睡,和衣侧卧在床上,手当枕头,盖个毯子,睡眼惺忪。见我回来了,母亲摸摸索索爬起,要为我准备宵夜。
“都凌晨一两点了,不劳您了,赶紧睡吧!”我鼻子一酸,问:“伢(监利方言,父亲)呢?”她答:“在后房,早睡了!”
我搁下行李,抬眼一瞅,有束微光从门缝射出来。原来,老父亲在假睡,他在等多久未见的幺儿。
“您身体还好吧?!”近在咫尺,我不得不大声问,父亲耳背了。“不好能啥的? 蛮活吧,就是伤口还未癒合。”他答。
透过灯光,我发现父亲眼窝深陷,颧骨高凸,脸色铁青,有如一支燃烧待尽的蜡烛。我眼圈有些湿润,背身过去不让他看见。
“您上次手术,我没回来服侍,您不怪么?”我小心翼翼。“儿媳妇回了,一样!”听父亲这么说,我心稍宽些。
“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事!”父亲催我了。“您也早点睡。”我轻手带上门,不争气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夜太深,心太沉,它究竟为谁而流,我不断问自己。无论身居高位,无论腰缠万贯,无论地位显赫,无论一无所有,无论穷困潦倒,在他们心中,你永远是那个让他们牵挂一生的人,仅此而已。
这不,清早醒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搁小桌子上,凑近仔细一数,五只,卧在白瓷碗中央,白里透红,红黄相间,一勺白糖均匀撒落其上,我未曾开腔便嘴角生津了。与以往不同,这次,我没拒绝,看了看虾背弓腰的母亲一眼,母亲正看着我。
“您当我是客?!”母亲耳聪目明,立刻接话:“是稀客!”我一笑,端起碗,风卷残云般吃了精光,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
我朝母亲扬一扬手腕,她跟着也笑了,母子俩一说一笑间,我仿佛看见了她年轻时的模样。我内心不断祈祷,这碗荷包蛋,虔诚指望还能吃上好多回呢。
人是离不开亲情的。大是大非面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手足情弥足珍贵。当接到二位哥嫂邀请参加侄子们婚礼的电话,我便兴奋不已,早早规划回乡的日程。
当我一脚跨入哥嫂的家门,彼此浅浅一笑算是招呼,无过多的言语,哥递来两本红艳艳的贺礼簿一只黑色豹纹手提包,一看,账房先生非我莫属了。而经年漂泊异乡,家乡的礼节礼数,我悉数尽忘,并且笨嘴拙舌的我,怕说出什么不合常理的话,一不小心得罪了客人,便说:“我只管账,来客招待及酒席安排婚庆一应诸事,交托修凯大哥和伦飞侄子协同作战。”哥说:“依你便是了。”
农村婚俗绕不开楹联,红彤彤的楹联代表喜庆欢乐,家家户户少不了。建华老师生前擅长自拟自书,他英年早逝后,我从侄女亚瑜那里得到了他的两本楹联小集,空闲时翻一翻、读一读、悟一悟,依稀觉得建华老师就在我面前,耳提面命,倍感亲切。今日,看着自拟的几幅楹联(系年仅十二岁的外甥孙女刘可欣所书写)工工整整贴于华堂之上,我内心有说不出的喜悦。摘录如下:
大门——燕尔新婚
伦次迎宾共翼良辰美景好兆头雄关漫道同庆大红天地亮军歌中柱——
伦理常存略备薄酒敬来宾图个好吉兆雄鹰展翅精工专业耀门庭胜似常胜军父母房——吾甚欣慰
伦常守成颂党恩雄林风致望儿贤婚房——花好月圆
伦理犹循有书香雄园芳馥秀后起厨房——五味调和
难调山珍海味合众口喜看觥筹交错夸东家
小计五幅,大门和中柱联,嵌入贤侄伦雄侄媳兆军名,父母房婚房嵌入伦雄名。不讲平仄,只求通俗易上口,众人皆称赞,我自愧弗如建华老师。儿媳娶进门,哥嫂自是喜笑颜开,合不上嘴。我也趁着闹热,拍下了他们难忘的瞬间,见证了他们的幸福时光。宽敞的前庭后院一派喜气洋洋,欢乐吉祥。我们哥俩要了小盅酒,边喝边聊,甚是融洽。如此零距离接触,惊觉哥两鬓早已霜花,脸上沟壑纵横,后背弯曲,哥已不是当年那个粉着墙彻着砖引吭高歌意气风发的哥了,心里一阵酸楚,岁月真是把双刃剑,任何人都无法逃脱。
“哥,你老啰!”“当然,明年一甲子!”我举起酒杯,哥也举起,两只久违的酒盅轻轻地碰撞,声音轻微又响亮,侄子们侧头张望,似乎在嘀咕,哪儿冒出来的声响。该说的该聊的,雾霾散去,一切尽在酒中。
嫂子端来新鲜可口的野鲫鱼,说:“这是你哥今早刚钓的,尝尝!”我食之再食,回甘无穷,幼时可没少吃哥钓的鱼啊!
西边的祥云还未远去,东边的新婚拱门早已挺起胸腔,伴着欢快的乐鼓迎着远方的客人。惠中胡岸结婚啦! 同样,我自拟了六幅楹联,征得锦华老师宝贵意见,烦请村华会计电脑打印,红底黄字,金光闪亮,格外吸睛,同样嵌入新人名。摘录如下:
南大门——新婚燕尔
惠风和畅笑迎八方来客齐聚湖咀上中通融洽喜看四海鲲鹏激越岸堤边西大门——永结同心
慧眼识得凤求凰功成胡声切切情意长中庭幸遇伉得俪美满岸柳依依仪万方中柱——
孤掌育儿惠中长成人捧得胡岸归乐开
怀
薄酒酬宾喜宴摆上桌醉了亲邻去億 满堂
慈母房——吾甚欢喜
紧握接力棒育儿成才赓续传家宝含饴弄孙婚房——百年好合
遵父训图励志洞房有书香跪母恩报国家平原添春色厨房——五味调和
一鱼一肉一碗汤难尽地主之谊半碟半盅半口饭盛赞厨艺者妙
胡府亲家公看了又看,啧啧点头称赞,并安排人录了视频,盛情邀我一起围桌喝酒。无奈,我籍籍无名,又掌管着钱袋子,抽身不得,是为憾事。
此桌无缘那桌去,作陪丁刘大姐夫棋盘李姐夫,欣欣然三兄弟一瓶,丁姐夫和我居多,李姐夫占少,胡吃海喝,白的消失啤的登场,不觉醉意,也懒得劝,尽兴辄止。大姐夫捧我:“诸多舅兄弟,惟你最像建华!”天啦!我何德何能敢与建华老师相提并论,学识、口才、书法、谋略、人品,我无一企及。但有一点类似,相貌。
广庭之上,乐声悠扬,婚礼现场,热闹非凡,杂技舞蹈,闪亮登场,围观者甚众。锦华老师证婚词毕,一对新人及双方父母隆重亮相红地毯。众人纷纷拿出手机,我亦然,拍下惠中人生高光时刻。
这激动人心的一幕,神龛上面带微笑的建华老师一定听得分明看得清楚,倘若泉下有知,他一定会说:“办得好,我非常满意!”是的,我立在神龛前,定定地盯着英俊的他,眼睛一闪一闪,嘴角一张一翕,他竟复活了。惊讶之余,一股暖流涌上心田直冲脑海,激动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憋着憋着,止不住,稀里哗啦奔涌而出。我幸福地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稀里糊涂,不像个男人。我走出中堂,走到附近的墓地,一字一句读着墓碑背后他自撰的哀词,这一次,我又幸福地哭了,轻声细语,恐惊路人,于是极快地收住了哭声,以袖拭泪,弯腰作揖,然后坚定地离去。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建华老师一去十六载,我一直以为他只是晚饭后遛个弯很快就会回来,今夕明夕,他一定在的,我就不扰他了。
夜已深,入浅秋,天凉如水。乡村的夜好寂静,除了秋虫在呢喃,几无其他声响。我睡意全无,在房间踱来踱去,是不是该去大哥坟上看一看? 忆起他离世后,我拟的六幅楹联,翻开手机,温故而知新。
大哥辈名修诗小名继光,分别嵌入联中,略表寸心。他生前孤苦伶仃,病殁后9位侄子纷纷自掏腰包为他办了风风光光的葬礼,他不枉人世走一遭。然生前诸多种种,他的口碑并不太佳,毁誉参半,位可怜又可恨之列。斯人已矣,善莫大焉,惟有他的二居室凄苦地立在树丛中。清晨,天乍微亮,我独自寻到他墓地前,兄弟俩互相对视,他笑容可掬,一脸慈祥,我心情复杂,眼圈冒红,料不到,古稀之年的大哥竟走在他幺叔(我父亲)之前。岁月无情啊!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活着的暂且活着,日复一日重复着昨天的故事。
短暂的几日之行,我感叹家乡的变化,公路增宽了,太阳能路灯上了电线杆,小型泵站卧上了沟沟渠渠,河道更通畅水质更优良了,美丽乡村建设不再是纸上谈兵遥远的事儿。这世界,参天大树与荆棘丛生同在,高山与大海同在,日月与星辰同在。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我的根基在那,终究一日,我会结束漂泊的日子,在此安度余生,将来,我该如何面对? 而复得久睽的亲情,让我深刻体会到家和万事兴的潜在内涵,中国人从不惧外侮,不惧列强,只惧兄弟阄墙窝里斗,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亘古不变吧。
临出发前,母亲照例端来一碗香喷喷的的荷包蛋,我照单全收,大快朵颐一扫而光,擦擦嘴,掂掂包,挥挥手,辞别双亲,辞别家乡,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