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秋平
在人生的长河里,总会泛起你意想不到的浪花。我与远在新疆的奇平哥之间结下的兄弟情缘,则是这些美丽浪花中最奇特、最炫丽的一朵,它的绽放让我如沐春风,而它的凋谢则令我黯然神伤。
事情还得从五十多年前说起,我读小学时,夏天的一个晚上,月光明亮,我在自家门前玩,父亲突然把我叫到跟前,告诉我,“你有个哥哥在常德,现在也不晓得还在不在人世。”我被父亲说懵了,因为我天天和三个姐姐、一个妹妹在一起(大姐虽然出嫁了,但嫁在本村,天天见面),压根不知道还有一个哥哥在外地。
父亲慢慢地讲了起来:原来,父亲有两段婚姻,第一位夫人是从柘木乡桥港村嫁过来的罗姓妈妈,1947年底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太平,长得虎头虎脑,甚是可爱。1948年夏,老家发洪水,父亲一家三口随族兄一家外出打鱼谋生,辗转来到了湖南省常德市桃源县沅江边上的陬市镇。在这里,父亲遭遇了人生的重大劫难,先是父亲一家与族兄意外走散,联系不上,接着罗妈妈染病身亡,此时的太平哥才六、七个月,父亲在人地生疏的地方,举目无亲,几近崩溃。因为之前为罗妈妈抓药,认识了陬市街上的药铺老板,老板见父亲遭遇了这样的变故,建议父亲把儿子借给(我们老家叫送养,常德当地叫借)家住陬市上游鹭鸶洲村的张晓庭夫妇做养子。开始,父亲有些犹豫,想把儿子带回老家,因为不清楚张晓庭夫妇的为人,怕儿子长大后过得不好。药铺老板介绍说,张晓庭是沅江上贩木排的,家境尚可,夫妇俩为人忠厚善良,膝下无子,一定会善待借来的儿子的。父亲看着嗷嗷待哺的太平哥,虽千般不舍,却万般无奈,只好同意送养。晓庭伯伯夫妇把太平哥接回家中抚养了几天,甚是疼爱,深怕父亲反悔要回孩子,提出让父亲立下字凭,载明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再来常德认亲。父亲理解晓庭伯伯夫妇的一片苦心,在药铺老板的见证下,父亲含泪在字凭上按下了手印。就这样,父亲暖融融的一家三口出门,在经历了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之后,只身一人回到了老家。父亲讲到这里,眼里噙满了泪水,哽咽得讲不下去了。我看到月光下潸然泪下的父亲,不知所措,说不出一句话。
这个场景,虽然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但它却像刀刻在我的脑子里一样,久不磨灭。试想,丧妻之痛、骨肉分离接连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怎不令人肝肠寸断! 真不知道,无助的父亲是如何跌跌撞撞地回到老家的。记得当时,父亲只是跟我说,每当想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喉咙鼓都是硬的。唉,可怜的父亲!
回想起小时候,父亲对我们姐弟呵护有加,我们做错了事,气头上他也会对我们吼几声,但总是雷声大、雨点小,从不动我们一个手指头。现在想来,他内心深处一定有着当年刻骨铭心的弃子之痛。
父亲虽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传统道德观念根深蒂固,当年他在字凭上按下了手印,就得恪守信诺,加上后来有了我们姐弟几人,给了他莫大的安慰,他就把这份伤痛深深地埋在了心底,直到那个月光如水的夏夜,他不知为何忽然跟我讲起了这段令人无比伤感的往事。
至此,我知道了自己还有一个哥哥远在异乡,并萌发了去找他的愿望。但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学生,只能把这份心事暂且放下。
参加工作后,我曾经按照父亲提供的线索,写了几封信,但都被退回。1993年春,两个姐夫到县城找我说,随着年龄增大,父亲找儿子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于是,约我一起去一趟常德,了却父亲的心愿。我当即请了假,兄弟三人动身前往常德。
当时,交通还不是很方便,我们转了四次车,凌晨三点才赶到常德,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虽然奔波了一整天,可我怎么也睡不着,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兄弟团聚,也设想了较坏的结局。天一亮,我们叫了车,直奔陬市镇,然后搭乘小三轮到了鹭鸶洲村边。
正如父亲所说的一样,鹭鸶洲是距离陬市两三华里,坐落在沅江边上的一个小村子。一下车,我们便遇见了一位中年男子,肩上扛着重物,应该是附近的人,我们便上前打听,问他认不认识张晓庭老人。他说,张晓老(当地人对老人的尊称)与他住得很近,已经去世了,“你们找他有事么?”我向他说明了来意,他却回答:“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张晓老的儿子确实是借的,叫张奇平,现在新疆,经常回来,但他是河(指沅江)对岸文家的人,而且文家解放前是我们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户人家,怎么会是湖北人呢?”我听了后,咯噔一下,心生不祥之兆。我们边走边说,已经走到村子里,男子指着一栋比较老旧的房子说,你们看,这就是张晓老的房子,家里没人,门锁着呢。男子又热心地向我们介绍了隔壁的一位大嫂,称她是张奇平的亲戚,可以向她问问情况。我向大嫂说明了来意,但大嫂说,只知道奇平是对河文家的儿子,其他不知道。
这时,老房子前聚集了一些人,其中有两位八十多的老人,我向那位老奶奶打听张晓庭夫妇是不是收养过一个湖北男孩,奶奶很肯定地说,在奇平之前,晓老家有个男孩子,三岁多时生病死了,奇平是后来从文家借的。听罢奶奶的话,我们三兄弟面面相觑,难过极了。
我围着这栋曾经给太平哥遮风挡雨,庇护他那弱小生命的老房子转了一圈,心里一酸,悲从中来。虽然我和太平哥从未谋面,但几十年来,他一直是父亲心中活泼可爱的长子,父亲多次念叨太平有多少岁了,肯定生了几个孙子孙女了。现在,我站在太平哥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听到的却是他三岁就不幸夭折的消息,心情无比沉痛,特别是想到父亲得知这样的结果,一定悲痛欲绝。
此时,隔壁大嫂要我们在她家吃饭,我们哪有吃饭的心情,我提出能否把远在新疆张奇平的联系方式给我们,大嫂说丈夫知道,但出门了。我便留下了自己的联系地址,兄弟三人回到了监利。
我害怕亲口把这么残酷的结果告诉父亲,没有随两位姐夫回老家。2003年元月,刚过完81岁生日的父亲,带着对客死他乡儿子的无尽思念和膝下子女儿孙的万千不舍,溘然长逝。故事本来到这里应该结束了,但另一个令我伤感的故事开始了。
2011年7月30日,我驾车从湖南益阳到常德临澧县办事,车上随行的还有两个年轻同事。接近常德时,我突然想到了苦命的太平哥,便不由自主地在常德下了高速,在导航的指引下,很快就到了鹭鸶洲。
十八年过去了,鹭鸶洲变化很大,原来的平房基本上都改建成了楼房,而张晓老的老房子孑立在一片楼房之中,略显突兀。但走近一看,房子经过了改造,比原来矮了一点,木板墙壁改成了砖墙,门还是紧锁着的。我又围着屋子转了几圈,心中五味杂陈,父亲让我找哥哥的声音言犹在耳。
这时,隔壁屋里走出来一位老大哥,好像觉察到了我的行为,主动问我是不是湖北的兄弟,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他应该就是奇平哥家的亲戚,忽然感到很亲切,和他谈了起来。老大哥叫段贵初,是奇平哥的表兄,他跟我说:“因为我比你哥哥大几岁,你哥哥死时,我已经懂事了。你哥哥到晓老家后,改名叫奇平,三岁时拉肚子,那时候医疗条件差,喝点中药,没有效,几天就死了,埋的地方我都知道,前些年搞土地平整,小坟包被推平了。”老大哥的话让我异常难受。
那天,正值盛夏,暑热难当,贵初大哥把我们邀到家里,吩咐大嫂切西瓜,上凉茶,很热情地接待我们。大嫂说:“你走我家门口过时,我就认出你来了,你今天可以和新疆的奇平联系了,贵初有奇平的电话。”我当时有点纳闷,怎么新疆的哥哥也叫奇平呢? 贵初哥又开口了,他说:“你哥哥很乖巧,晓老夫妇非常疼爱,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不幸夭折后,晓老夫妇悲痛欲绝,几天关在家里不出来,急坏了亲戚朋友,后经人介绍,又借了对河文家的小儿子,比你哥哥稍大一点,为了不忘记你哥哥,还是取名叫奇平。”我迫不及待地请贵初哥找到奇平哥的电话号码,输入手机后显示的是新疆石河子市的号码,拨通后,请贵初哥作了介绍,我便和奇平哥通话了。我说:“奇平哥,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我哥哥不在了,你就是我的亲哥哥!”奇平哥哽咽了,好一会才说,“兄弟呀! 我就是你亲哥哥,你多年前找我的事,我回家后就都知道了,但表嫂把你留下的联系方式弄丢了,我找不到你啊!”电话里,奇平哥把养父母晓老夫妇如何疼爱我哥,我哥夭折后如何悲痛,两位老人生前如何念叨要想办法找到哥哥的父亲等等,跟我讲了近一个小时。最后,我和奇平哥相约,一定要尽快见面。
真的很奇妙,我和奇平哥并无血缘关系,也从未谋面,但这次通话后,我们彼此就开始互相牵挂,电话不断。我内心深处就认定了他就是我的亲哥哥,他也认了我这个弟弟。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如果我的电话稍稍迟了几天,奇平哥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多次的交流,让我们更多地互相了解了各自的出身和家庭情况。奇平哥因为出生在特殊的家庭,在解放初期急风暴雨的社会变革中遭遇了那个特殊时期的各种磨难,好在到张晓老家里后,得到了悉心的呵护,后来辗转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并在新疆成家立业,生儿养女,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奇平哥在给我讲述这些往事时,没有怨天尤人,没有愤世嫉俗,倒是对张晓老夫妇的养育之恩念念不忘,几次在电话里讲得很动情。他对人生的态度,对社会的认知,是历经风雨后的淡定,是大彻大悟后的豁达,让我甚是钦佩,也感染了我,想和他见面的心情越来越迫切。
2012年4月,奇平哥打电话给我,老两口到了广州女儿家。之前他就给我讲过,三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在广州某大学工作,后面两个是儿子,在石河子工作。我当时正在长沙出差,接电话后,安排好手头工作,又让老婆从武汉赶往长沙与我会合,第二天从长沙乘高铁赶赴广州。高铁上,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设想了与奇平哥见面的各种情节,老婆笑我高兴得像个小孩子。
车到站了,我们坐出租车在约定的路口下车,远远的就看见奇平哥按照事先的约定,手里拿着红袋子站在路口等我们。我让老婆付了的士费,自己打开车门向奇平哥奔去,奇平哥也猜出是我了,疾步向我走来,我叫了一声奇平哥,两兄弟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我的眼泪刷刷地流淌,奇平哥也热泪盈眶,连声说:“好兄弟!好兄弟!我们终于见面了。”我和奇平哥手牵着手走到侄女家,见了嫂嫂、侄女一家人。嫂嫂是山东人,贤淑善良,和我们交流没有一点隔阂。侄女知性大方,善解人意,让我们倍感温馨。之前,奇平哥和嫂嫂在广州照顾外甥女多年,侄女为他们买了单独的房子。在餐馆用完餐后,我们便来到哥哥嫂嫂住的地方,尽情地互吐衷肠,一直聊到深夜才回酒店休息。在和奇平哥的交谈中,我更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特有的气质,他对社会的洞察、对人生的态度、对世事的评价,都有着自己独到的视角和见解。最令我感动的是他几次跟我说,你亲哥不在了,但你结识了我这个哥哥,这就是我们兄弟有缘,我们都要好好珍惜这个缘分。本来,我准备在广州玩两三天,好好享受这温馨的团聚,但我当时打工的公司老总听说我在广州,要我尽快赶到广西北海项目处理一个突发事件,我不得不第二天一早就和奇平哥一家道别。吃完侄女安排的早茶,我和老婆与奇平哥和嫂嫂一起合影留念。分手时,奇平哥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松开,我们约定以后在武汉、新疆、湖南常德和湖北监利相聚几次,同时与双方的其他亲友见面。未曾想到的是,这第一次的分别,竟成了我和奇平哥的永诀。
2020年6月18日晚10点多,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显示的是新疆奇平哥家的座机号码,接通后,是嫂嫂的声音,她哀婉地说,“秋平兄弟啊,你哥哥走了!”“嫂嫂,怎么回事? 我前几天给他打电话,都还好好的,发生了什么事?”嫂嫂说,“今天上午10点多,你哥哥突然感到身体不舒服,我扶他下楼,下了一层,他就倒下了,马上叫了救护车,但等救护车送到医院,已经回天无术了,医生说应该是急性心肌梗死。”消息来得如此突然,我都不知道如何安慰嫂嫂了,语无伦次地和嫂嫂说了几句,我就挂机了。冷静了一会,我又拨通了电话,我问嫂嫂,奇平哥的葬礼是如何安排的? 嫂嫂说,目前,新疆的疫情很严重,所有进出口都关闭了,广州的女儿心急如焚,也没有办法过来,“我告诉你消息,是因为你哥哥经常念叨你,说能在晚年结识你这个弟弟,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听了嫂嫂的话,我泪如泉涌,泣不成声了。这一晚,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写下了几句话:
两次寻访鹭鸶洲,方得羊城共聚首。血缘虽非同胞弟,感情更胜亲手足。遥距千里心相通,神交八载性相投。痛失兄长我伤悲,长歌当哭涕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