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育松
苦楝树是乡村最常见的树,常植于房前屋后,路边。它耐旱、抗风,树是木材,花、叶、果、根皮可入药,可谓全身都是宝。我们村里四处皆种有苦楝树。
冬天没事的时候,村里的老支书喜欢站在村口凝视远方,他披着旧大衣,戴着大绒帽,叼个小烟斗,一副国字脸,浓浓的剑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宽阔的肩膀,手似乎总是背在身后,时不时的耸耸肩,将大衣领往前拉一拉。他不笑的时候像一塑雕像,颇具威严,但一旦搭上话,人却十分随和,健谈爱笑,用他的话说,话匣子一打开都是熟人。他知道我很长时间没回来,热情的给我讲村里的变化。
末了,老支书盛情的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问他家在哪里,还是以前的老屋么?他指了指山冈上的那所学校,说,就在学校进门的侧屋。这些年,他在学校看门,村里的老屋,早就没住人了。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因为是冬天,屋子里还是有些昏暗的,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东西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听到狗叫声,正在忙活的老支书从屋里钻出来,只见他用烟斗轻拍了一下狗的脑袋,说了句“熟人”,那狗马上摇着尾巴走开了,趴在地上自顾自地看着栅门外的路,尾巴还在摇晃着打圈。
老支书邀我进屋,屋子是一通间房,用一个简易的窗帘布隔开,外面是生活区,里面是床和电视,床上的枕头还是老式的绣花枕头,枕面是北京天坛,枕角还绣着一个“梅”字,里外的陈设都非常简单。老支书在靠窗的位置搬了张椅子给我,突然,我发现在他的书桌上,有一块大理石,上面放了一个色彩鲜艳的树枝,凑近一看,天呐! 是珊瑚石,红色的珊瑚从灰色的石头里面伸出来,小巧、别致,惹人喜爱,海洋的古怪拿到陆地上来就是能惊艳人的眼球。我细细的瞅了好一会儿,这个珊瑚算是非常大的,很难得,这个海洋娇气的小宝贝,真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我不仅感叹在这个小山村阴暗的小房间也能有如此高档的艺术品,似乎只有博物馆、艺术馆、高档酒店才能与之相配,它的出现让我着实有些惊讶。
老支书用葫芦瓢舀了一壶水,往炭炉子上一放,就乐呵呵的跑过来和我搭话。窗户两边的墙上,挂满了木制老式像框嵌着的照片,很多都是黑白的,有的是他坐在拖拉机上,有的是他参加活动现场,也有他在礼堂参加会议,带着绶带,捧着证书。最引人注目的是挂在墙上的一个海军军官的照片,相框是合金边框,小青年留着寸板头,皮肤晒得黝黑,眉心有一颗痣,微笑着的脸上,两个小酒窝特别惹人喜爱,可能是长年吹海风的缘故,皮肤看起来有些粗糙,但双目炯炯有神,精神抖擞的站立着,胸前还别着一枚军功章,旁边是一艘登陆艇,后面是广阔无边的蓝色海洋。
听说老支书好像有兄弟姐妹,这个小青年应该是他外甥或者侄子吧,我想。
端详完照片,我开玩笑地说:“您老年轻的时候还蛮英气的,头发浓密,五官端正,意气风发。”
他笑了笑,双手搓了几下,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说:“岁月不饶人啊! 一季物,一岁人,果实总会成熟,人也会老。”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有些迷恋。
他突然抬起头,望着我说:“村口的那棵苦楝树你知道吧,那时的我就像夏天的苦楝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满树挂着的都是楝子果,富有生机与活力。现在的我就像冬天的苦楝树,光秃秃的枝桠,黑不溜秋,既不好看也无果无叶。”
我笑了笑说:“冬去春来,还是会有绿树繁阴的那一天。”
他摆了摆手:“老了,不中用了。”
炉子上的开水沸腾了,冲得水壶“吱吱”作响。老支书一边给我泡茶一边说:“今天你试试这茶,是本地最好的茶,是我帮茶厂理了全年的账目,他们要给我劳务费,我分文不要,说茶厂这几年也不容易。他们不过意,送给我的,绝对是好茶。”
“老支书住在这里还习惯吧! 方不方便?”我问。
“习惯,离村子也不远。最近学生都放寒假了,校园蛮安静,要是一开学,这些小家伙一来,可不把校园闹腾得底朝天,没事也能整出三分乐来。”
现在进城的、外出务工的人多了,孩子也都带走了,村里、学校也慢慢空旷了,这所学校还是并校后的,目前有三百多个学生,不仅有本村的,还有附近村的,加起来还没以前一个村的孩子多。
一坐下,老支书又打开了话匣子:现在的小学不比以往,学生基本都是留守儿童,老师差不多都“走读”,一散学,学生回家,老师回城。这个偏僻的校园就寂静得像无人区一样。特别是晚上,远处只能看到村里的零星灯火,其余的地方全是黑黢黢的,冈上的风本来就大,那冬天的风一呼啸,发出“嗖嗖”的声音,怪瘆人的。听说以前有个从城区交流来的年轻女老师,死活不肯住校,她男朋友天天开车来接,那时候路不好,来回要折腾二三个小时,天天跑,谁受得了,最后两年下来,男的和女的都病倒了。
老支书自顾自的说,就像在说邻居家的故事:我来的时候她正好是第三年,有我护院壮胆,女老师终于肯住校了,周五下午才回去。她晚上还经常找我聊聊天,问问学生家里的情况。我在村里住了六十多年了,方圆几个村都熟,哪家哪户不用族谱我都能报上名来。
说这话的时候,老支书脸上有几分得意。“原来的老黄老师去哪儿了?”我问。
老黄老师就是本村的,也是一个拼命三郎,以校为家,一说大家都知道。
“退休之后搬到集市上去了,也很少回来了。”现在有点能力的,谁还呆在这个小山村。老支书低下了头,像个羞愧的孩子。
“生活和工作图的不就是一个愉快嘛!”我安慰道:“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去美国,因为我听不懂英语,在那活受罪。”
老支书抬起了头,眼神里透露着一丝安慰。“以前我读书的时候,老师基本是本村或是周边村的,很少有外面的老师来哦! 现在外面来的老师都是正规师范毕业的,文化素质确实蛮高,小孩子跟他们学得好,现在的小孩子都会说普通话,玩手机,我老啦,好多东西都不会,在他们面前,有时候我都有些惭愧。”说这话的时候,老支书望了望窗外散落在枝叶上的雪花,那些晶莹的雪花,有的融成了冰,有的嵌在枝叶上,给窗外的世界点上了雪白的纯。
“这些留守孩子调皮得很,爷爷奶奶年龄都大了,管不了,也不会管,现在电子产品又多,爷爷奶奶也不懂,人老了,精力有限,有的干脆听之任之。”老支书喃喃道。
“顽皮是小孩子的天性,我小时候也是蹦天入地的玩。经常将带到学校打扫卫生的扫帚弄丢了,弄得我妈生气地沿着我放学回家的线路找扫帚。”我笑了笑。
小孩子上学调皮,是天性,长大了有得一变呢! 我俩都笑了。
老支书的眼睛看着炉火出神,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似乎回忆起了陈年往事。
冬天天黑得早,告别时老支书将我送到河边的大路上才作罢,见我走远了,还喊着:“有空常来玩”。我回头时,他用拿着烟斗的右手,向上扬了扬,意思是好走。
回到家,有一天乡邻聚在一起聊天,我无意中说到去年夏天看到路边的一块稻田没收割,四周的稻田都只剩下庄茬了,稻田的这户人家是不是总不在家。
一个拿着碗筷站在旁边正吃饭的婶子略一思忖,说:“哦! 那应该是‘一把手’老支书家的。以前老是乡邻帮他割,如今有了收割机,他等收割机一来就直接谷子进袋。从河南来的收割机是一路南下的,前面收完了就会来,顶多就是晚几天吧。”
老支书蛮不容易的,为村里的发展作了很多贡献,如今一个人,村里人都很照顾他。而且他现在只有一只手了,所以我们还是称他为“一把手”,村民说“一把手”的时候,并没有歧视,还带有敬畏,崇拜的意思。
我一时一惊,怎么回事? 一只手!
“你还不知道? 那一年,就是下街的那个勇波,这孩子平时就调皮捣蛋的,不是个好东西。他平时不是掏鸟窝就是翻墙逃课逮兔子,父母又都在外打工,一个70多岁的奶奶,哪管得了他哦!”
一个老年女人接过话,说:那个勇波喜欢捅马蜂窝,她家后院的马蜂窝被他偷着捅了,那马蜂呀是成群的在她家后院转悠,一个多星期她家都不敢开后门后窗,最后她家妮子还是被蜇了一口,肿了个大包,痛得哇哇叫,打了几针才好。
老支书就是因为勇波才失去左手的。
原来,有一年夏天,上游水库往下放水,大鱼儿也随着冲了下来,勇波想趁机捞鱼。可上游开闸放水,什么树枝呀、水草呀、泥巴等都带下来了,他一个小孩子一不小心就被卷到了水深处,呛了好几口水,只剩一双手和半个头在水面上沉浮。老书记正好在附近,冒着危险奋力游了过去,往回游的时候,被一个冲下来的树桩刺中,左手臂都被刺穿了。夏天温度高,水又脏,感染了,乡镇医院又弄不好,折腾到县城,最后到了省城才通过截肢保住了命,听说差一点就没命了。
啊? 我的心里一阵发懵,我怎么一直没看出来。我在脑海里仔细搜索回想,老支书和我交往的时候,好像是从来只用右手,没看见他用左手,我也未曾注意,难怪他老背着手,我心里一阵心酸。
旁边一个年轻的女人接过话说:“听说勇波后来还考上高中,家里穷,高中毕业就参军了,在部队表现出色,没几年就上了军校,毕业之后好像在海南还当了个小军官啥的,前两年还看到了,这几年忙了就很少回来了。”
我的脑海里猛然像闪电击中了一样,忙问:“勇波是不是眉心有颗痣,脸上笑起来有酒窝?”
“你怎么知道? 勇波就长那样。他还有个姐姐叫勇梅,笑起来也有酒窝,但只有一个酒窝。听说姐弟俩经常受到老支书的关照。”婶子说。
哦,我知道了。原来,前两天我去老支书的家里,看到挂在房间正对门墙中央照片里的人,就是勇波。
没几天我要走了,临出村口的时候,我又瞥见了那株苦楝树,黑黢黢的树皮,几岔树枝伸向天空,树有些弯,像谦卑的低下头,只听得见树枝摇曳时的“哗哗”声,仿佛是在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