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香莲
“四月还没有过完,已经回家五趟了,这个小畜牲……”太阳落到半山腰时,长河才到家。
长河一脚刚跨过门槛,怒气如同火苗一般,从心底直窜嘴上。长河拿眼搜寻了整个堂屋,没有看见他口中的“小畜牲”,倒是一眼瞧见饭桌前的母亲。母亲瘦弱的身体偎在斑驳的轮椅里,一条浴巾盖不住母亲双腿的单薄,此情此景,长河鼻子一酸,便把骂儿子的话咽了回去。
“都怪妈不中用,管不住昊儿,让你受累来回跑。”母亲见到长河的第一句就是自责。
“儿啊! 眼看四月快过去了,天气忽儿风,忽儿雨,忽儿大太阳,有时冰雹还下得紧,喜怒无常的老天爷着实有些皮,不光使人烦燥,连燕子已乱了季节,直到现在,还不见影儿。”母亲的话总是很含蓄,长河以前不能体会,但是现在都能懂。母亲边说边指了指房梁上的燕窝。
“空空的窝,没有燕子的叽喳呢喃,的确不显喜庆,堂屋连空气都是沉郁的。”长河想。
“往年的四月,燕子们可是欢呼软语、飞来往去,忙得不亦乐乎了。”长河附和着母亲的话。
“不着急,再等等,顺其自然,它们会回来的。”母亲说得肯定,像是对长河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只因长河的家乡有个彩头:燕子进门,喜事成群。
“梁上的窝,还是燕儿考上大学那年垒的呢!”长河说起大女儿,囗吻满是自豪:“从小到大,燕儿没有让我操过心,不像昊子这个奸老二……”
长河想起他小时候,父亲常挂嘴边的一句话:“老大善,老二奸,幸运有个乖老三。”
“那时怎么没要个老三呢?”长河说。
“不学你爸的,孩子可不能这么给他定性,你若真有个老三,情况可能不一样了,多一个娃,多一份责任,你肩上担子一重,想必你也不会做混账事了,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美美,昊儿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哎! 以前多么活泼的一个孩子,现在三天说不了一句话,和我都生分了……”母亲的叹息溢于言表,接过长河的话说:“眼看离中考不到百日了,还接二连三地被请家长,你一回来就知道‘打打杀杀’,这也不是法子。”
长河想起前四次回家后的情景:的确如母亲所言,对儿子从来不问青红皂白,碰见就是火辣辣的“招呼”,被暴揍的儿子不哭不闹不辩解,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书包,随长河一起去学校,见老师。昊子听话写保证书,也在保证书上签字,长河以为儿子低眉顺眼是痛改前非的表现。
“都是假象,被他骗了四次。妈,果真有‘奸老二’这个说法。”长河向母亲数落完儿子,倏忽被一股强烈的无力感裹挟着。
“昊儿也大了,和他有话好好说,如今的社会,男娃只要不出心理健康问题,心智一旦成熟,还怕没有立足之地? 你想想,青草丛里还能饿死蛇?”
长河听着母亲的话似乎有些道理,自己年轻时不也是个混球? 从浪子到风光岁月,又从风光到落魄处境,只要不堕落,现在依然是长河在支撑这个家。
“妈,放心! 我先劝他好好上学,实在不行,我把他带走一起做事,再寻思学门手艺,不会饿死的。”长河顺着母亲的话说。
长河家,哥姐儿三个,他排行老二,大姐小妹从小就是极好的女子,乖巧懂事,两姐妹成人后也有不错的工作和家庭。不知是否是“老二奸”的缘故,长河不同,打小就调皮捣蛋,没少挨父亲的竹梢子、柳条子。
上小学时,长河不晓得从哪里学来一句俗语:“爹疼长子,娘喜幺儿,中间的娃娃是多儿。”长河不知其意,只觉喊得顺嘴,好玩,便成天里喊。邻居听见了,逗他:“长河,你还喊呢,你是不是你姐和你妹中间的娃?”邻居的话给了长河启迪,长河内心的不平衡像炮仗一样炸开了,便折断父亲的柳条子,冲着父亲抗议:“难怪每次挨打都是我,你个老东西,等我长大了,我会报仇的。”自然,长河又讨到了一顿父亲的“竹笋炒肉丝”。
长河笃定自己是“爹不疼,娘不喜”的孩子后,便愈发调皮,用哪吒的话说:专和老爹对着干。从不去想姐姐妹妹不挨打的真正原因。
长河颠三倒四混进初中,下学期开学后,长河死活不肯上学了,无论他爹怎样揍他,他妈怎样好说歹说、怎样比长比短,长河不为所动,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学校。
离开学校的长河,像一条欢快的鱼儿,游进社会这片壮阔的大海,横冲直撞,直撞得头破血流,外加回想起母亲说过的一些话,才听从家里的安排,学做厨师。
“妈,您说过屋檐沟的水,次次滴在现窝里。果真这样,我以前不让你们省心,我养的儿也不让我省心。”长河说得有些无奈。
“以前,棍棒底下不一定出得了人才,现在,更不同往日了,教育昊儿的问题上,多些耐心,总归是不会错的。”母亲说。
“如果没有你后来的胡作非为……”母亲的叹息更重了,没有往下说,丢给长河一个悲怨的眼神。
“妈,您不用忧心,燕儿的工作有着落了,我和她妈虽然做的不是大生意,也越来越顺手了,日子只会越过越好的。”对于母亲,长河是愧疚的。
长河人生中的“第一桶金”,是父母给的“东风”,当初父母拿出他们的所有积蓄,当然其中不乏姐姐和妹妹平时孝敬他们的钱财,父母亲带着长河一家四囗,进大城市经营一家小饭馆,小生意赚大钱,三年后,长河便腰缠百万了。长河觉得:钱嘛! 好赚! 然后长河飘了,迷上了赌博。一家人三年的心血,长河仅用三个月就化为乌有,母亲也是那时候被长河气成了半身不遂。
“您放心,昊儿的事,我会有分寸的。”长河自从把家底败光后,整个人突然清醒了,也不再忤逆父母亲的意思。
母亲接过长河的话:“妈看得到你的努力,昊儿是个聪明的孩子,以往能学你的糊涂,将来也学得了你的上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母亲说完这样,似乎费了不少气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好一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长河钦佩母亲的观念。
长河顿觉浑身轻快,走出大门,抬头瞥了一眼门前的香樟树,香樟树开出的花儿一簇簇,层层叠叠,此刻太阳已经落山,日光柔和,长河不禁多看了几眼,这一树的花开,颜色或嫩黄,或白中透点绿。没有风,但花间叶下却绿波荡漾,偶尔还有鸟鸣,长河撩开树叶,不料惊出两只燕子。
“妈,燕子飞回来了,是您念回来的呢!”长河冲着母亲的方向喊,喊声很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