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川北
一
除了种地是一把好手,做布鞋、织毛衣、缝衣服、做泡菜、乡宴掌勺……母亲的心灵手巧,让她显得多才多艺。
记忆中,时令进入腊月,就经常会有乡邻登门来找母亲帮忙做乡宴。母亲来者不拒,总是热情搭手,于是人缘极好,哪怕如今进城已多年,每次回到老家,总被东家邀着吃中饭,西家拉着吃晚饭。
说起母亲的手艺,最让我佩服的还是白案。从馒头花卷,到煎饺煎包,再到江汉平原的特色发糕、锅盔等等,母亲样样精通,俨然行家里手。
在我三十多年前的童年,母亲上午忙完农活,会趁中午大家午休的时间,做出几锅猪油锅盔,一是解我跟妹妹的馋,二是能卖些钱,贴补家用。母亲神奇的双手,不一会就能让香气弥漫在整个厨房。刚出锅的猪油锅盔,母亲会装进两只篮子里,盖上干净的白布,交给我和妹妹,让我俩在队里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去叫卖。
回忆起卖锅盔,倒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实际上,由于我和妹妹小时候性格都比较内向,羞于大声叫卖,各自提着篮子不敢吱声,倒像是在独自散步,反倒往往是叔叔阿姨大爷大娘们主动求购:“喂! 圆圆,是不是提的锅盔? 你妈妈做的锅盔,是整个队里做得最好的,快过来,我买5个!”
大多时候,我俩还没走到底,篮子就已经空了。手里握着一把零钱,心里美得像自己考了100分一样,飞一般跑回家,期待着母亲的奖励。那时家境穷,除了口头表扬,母亲从来不奖励我们零花钱,但她会记在心里。在盛夏的某个中午,母亲会叫住卖冰棍经过家门口的商贩,给我们买上两根一毛钱的冰棍,说这是上次卖锅盔奖励你们的。我和妹妹舔着奶香味的冰棍,感慨有冰棍吃的夏天,真是件幸福的事情。
二
我上初中时,学校与家隔着一条河。河上没有桥,但进入深秋,河就断流,河床很多地方干涸,裸露出沙滩来。我们踩着石头、木板、树墩搭建的“桥”过河去上学。河畔栽种着白杨树,初冬的地上堆积了一层枯黄的树叶,附近的农家收集回去,既可以当柴火烧,又可以扔进猪圈,让猪踩出上好的有机肥料。
有一天中午,母亲过河来,在学校附近扫树叶。远远地,我看到了母亲。冬天里,母亲脱去了棉衣,穿着一件酱红色毛衣。母亲一会用钉耙抓,一会用扫把扫,一会用竹筐扒,动作麻利,不到半小时,就已经收集了好几大堆树叶。
当时正处于青春期的我,内心敏感,焦虑压抑,好像生怕认识的同学知道那是我母亲,扫树叶都扫到了学校门口,会给我丢了脸似的。于是,我只是躲在一棵大树后面,远远地看着。我看着母亲挥汗如雨地劳动,看着瘦弱的母亲挑起满满一担树叶,踉跄着过河回家去……我静静地等待着母亲回来担第二趟树叶。此时,正值上学高峰期,有个调皮的同学走过来,看着一堆堆收集好的树叶,顺脚就踢了起来。他身后的同学,也跟着踢了起来!
一堆踢散了还不过瘾,再踢下一堆……那一刻,我真的想冲过去,与那个高我一头的同学大打一架! 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沉默,眼睁睁看着那一群“坏同学”把母亲的劳动成果化作乌有。
整个下午,我精神恍惚,上了半天数学课,却还拿着一本语文书。想到后来母亲回来时,看着树叶堆已经消失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就难过不已。
傍晚,炊烟袅袅,母亲开始做晚饭了。我收起家庭作业,来到厨房坐在土灶前,帮母亲烧火。我从身后抽出一根棉梗,用力地折断,绕成一把,扔进灶膛里,内心踌躇着怎样开口向母亲道歉。
“作业都做完了?”母亲开口问。我看着灶膛里的火苗,不敢抬头,轻轻“嗯”了一声。
“化肥又涨价了,河这边都被人扫完了,所以才过河去你们学校门口扫树叶回来的。”母亲的一句话,让我惊愕不已!
灶膛内棉梗开始“啪啪”地熊熊燃烧起来,我的脸被映得通红,也被燎烤得发烫。我终于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母亲似乎只专注于炒菜,并没有发现我的情绪变化,继续说着:“你喜欢吃烤红薯,灶灰里我埋了两个,待会烤熟了分妹妹一个……”
时隔多年,每当我忆起那天扫落叶的母亲,还是会为当年懦弱的自己而深深自责。
而我的母亲,一个普通的家庭农妇,一直以来,给予我的爱,没有大海般的浩瀚,没有落日般的瑰丽,却有着泥土般的朴素与温和。
三
自从记事起,我就没有拉过母亲的手。
直到我22岁那年,母亲突发疾病,我骑着摩托车送母亲去镇医院看急诊。摩托车行驶在颠簸的泥巴路上,我尽量放慢速度,但母亲显然太过难受,趴在我后背,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腰,面色苍白,发出痛苦的呻吟。那一刻,我手心全是汗,脊背发凉,内心害怕极了,生怕母亲遭遇不测……
幸运的是,医生诊断只是急性肠胃炎,我激动地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像个迷信的老太太,内心不停地念叨着:“感谢老天! 感谢老!”
接下来的两天,我在医院里陪护母亲。夜深人静时,月光如水,从窗户投射进来。母亲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睡得那样安详。遥想在我孩提时,会有多少个夜晚,母亲为我轻轻摇着蒲扇,静静地、心满意足地看着我睡眠。
而我,这是第一次! 我此刻才发现,这些年母亲不仅仅是青丝变白发,眼角生出了鱼尾纹,还有那双曾经漂亮的双手,现在变得瘦骨嶙峋,长满了老年斑。我替母亲捋了捋鬓角的一缕白发,偷偷地把手盖在母亲苍老的手上,似乎能感受到母亲血管里流淌着的鲜血,我不禁鼻子一酸,眼眶里有不争气的东西在打转……
我想,母亲的白发,那是岁月沧桑撒下的鲜花;母亲如槁木的双手,那是神农赐予不断收获的硕果。
四
时光荏苒,如今,母亲在武汉的妹妹家生活了十多年。六十多岁的人了,每天送外甥女上学后,再急急忙忙赶到附近一所中学食堂上班。我曾去过一次食堂,下课铃声响后,孩子们一窝蜂冲了进来,后厨顿时变得像战场一样忙碌。随着母亲年龄的增长,我愈发担心她的身体,我劝说:“洗菜、切菜、打菜、收拾后厨……这么大的工作量,老板给的工资少了,辞职回家吧?”但母亲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后来,父亲偷偷对我说:“你不懂,那不是工资的事,是老年人的成就感。”
原来,不少学生在打完饭菜时,会甜甜地说一声:“谢谢奶奶!”母亲笑着点点头,内心会高兴半天。她曾自豪地对父亲说:“十几个年轻厨师,加上我们这群老太太帮厨,就解决了全校近5000师生的吃饭问题!”母亲的成就感溢于言表。
最让母亲感动的,莫过于偶尔有已经参加工作的学生“重走校园”。他们来到食堂,认出了母亲,会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问一句“奶奶身体还好吧?”,说一声“奶奶你还是这么年轻。”那一刻,母亲的眼中满是幸福,那是一种被学生深深铭记的成就感,比任何物质都要珍贵。
由农村到城市,从农民到工人,母亲能很快就适应各种转变。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看到母亲的晚年生活是愉悦的,充实的,我内心由衷地替母亲感到高兴。母亲辛苦了一辈子,只希望晚年的母亲能健康、长寿,每天都能开开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