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建晖
江汉平原的梅雨季总带着股子黏腻的愁绪,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天井里一方灰蓝色的天。1982年立夏那天,邓家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八碟八碗,十三岁的楚一帆穿着新买的牛仔裤,裤脚压着运动鞋,他正盯着门槛上那道纤细的身影发呆。碎花红棉袄裹着十一岁的邓晓菡,辫梢沾着片雪白的柳絮,像朵刚出水的芙蕖,在雕花木门投下的光影里亭亭而立。
“一帆,喊晓菡妹妹。”母亲笑着往他手里塞了块芝麻糖。男孩突然红了耳尖,糖纸在掌心发出细碎的响。后来他总记得那个瞬间,天井里的月光漫过雕花窗棂,落在她发间的银蝴蝶发卡上,古人说的“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原是这样的光景。两个家庭牵起的红绸带,就这样寒暄里,轻轻系住了两颗尚不知愁的少年的心。
蝉鸣里的初遇与约定
1988年暑假,蝉鸣撕扯着白晃晃的日头。晓菡攥着一帆的手腕,把他往去沔城的班车上拖,帆布背包在胯上甩得咚咚响,这次旅行是晓菡邀请一帆去她闺蜜家游玩。班车车身被晒得发烫,木椅上的绿漆剥落大半,吊扇在头顶吱呀作响,卷起的热风里飘着淡淡的汽油香。
两人挤在靠窗的位置,晓菡的紫色短袖连衣裙半透着青春光亮,短袖口直连双肩,露出藕节似的臂膀。楚一帆想起镇上百货大楼的玻璃柜里,那些用软布包着的羊脂玉镯,此刻正被自己的掌心圈住——她的胳膊凉津津的,像刚从井里捞起的嫩藕,覆着层细汗。
窗外的白杨树唰唰掠过,他望着她被风吹乱的刘海,忽然觉得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也无妨,就这样和她一路,从少年到白头,该是多好的事。
芦苇荡里的月光与私语
此后每年暑假,老江河边的芦苇荡、莲心湖畔的荷叶花海,都成了他们的秘密花园。
1990年闰六月的一个傍晚,晓涵静静的坐在湖边,目光紧紧追随着水中正搏击风浪的楚一帆,夕阳把湖面染成金红,照亮了晓菡菲红的双颊。
深冬的老江河芦苇荡里,他曾为她暖手,把她的指尖塞进自己棉袄内袋;初秋的莲心湖畔,她替他补校服,银针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有回暴雨突至,两人挤在芦苇丛里,他脱了衬衫罩在她头上,自己淋得透湿,却望着她睫毛上的雨珠傻笑。她忽然轻声说:“一帆,莲心湖的莲子熟了,我们来年会有结果吗?”他望着她被雨水洗得清亮的眼睛,郑重地点头,没看见她转身时偷偷抹掉的泪。
信纸上的春秋与裂痕
1991年的轮渡载走了两个方向的未来。邓晓菡的蓝白校服在江风中翻飞,像只即将远走高飞的纸鸢;楚一帆的帆布包里装着攒了半年的粮票,还有张写满“等我”的字条。最初的书信带着油墨的清香,他写省城大学校园的梧桐树,她写卫校的解剖课;他折信纸成小船,她夹莲心在信封——“莲心虽苦,可泡茶能清心。”她在信末画了朵歪歪扭扭的莲花。
变故藏在1994年深秋的照片里。穿白大褂的男生搭着她的肩,背景是卫校的樱花树,而她腕间的银镯,正是他去年寄的生日礼物。
信里“陈师兄”开始频繁出现,说他会在冬夜帮她打热水,会在她值夜班时送烤红薯。楚一帆盯着照片里她化了淡妆的脸,突然想起三年前的夏天,她在老江河和莲心湖赤脚采莲,裙摆沾满泥水,却笑着把莲子塞进他嘴里:“生莲子涩,煮熟了就甜。”
他开始每周写两封信,夹着从图书馆抄的诗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却再没收到她的莲心。BP机在深夜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简短消息:“今晚陈师兄带我去看了灯展。”他盯着宿舍天花板,听着走廊传来的《同桌的你》,忽然觉得省城的月光,终究照不亮老江河边的芦苇荡。
KTV里的耳光与终章
1995年的寒假,小镇新开的KTV闪烁着霓虹。楚一帆在门口等了三个小时,看她和几个男生有说有笑地走来,围巾上沾着雪粒。暖气把她的脸烘得通红,睫毛上还凝着细雪,像极了那年在芦苇荡迷路时,靠在他肩头打盹的模样。
“陈师兄说,等我毕业就结婚。”她的声音混着隔壁桌的啤酒开瓶声,轻飘飘的。玻璃杯在桌面上磕出脆响,楚一帆突然看见她腕间的银镯反光——那是他跑遍省城商店才买到的款式,此刻正贴着另一个人的温度。
血气冲上头顶的瞬间,耳光声比卡拉OK的伴奏还要刺耳。
她捂着脸后退,眼里没泪,只有他读不懂的平静:“你终于打了我。其实上个月就该打的,当他第一次牵我手的时候。”转身时,她的围巾扫过他手背,带着商场里香水的味道,不再是记忆中的荷叶香。
深夜的轮渡上,江风灌进领口,楚一帆盯着掌纹里未干的泪痕。远处传来悠长的汽笛,惊起寒鸦数点,像极了那年芦苇荡里惊飞的白鹭。衣兜里的BP机在震动,是她新换的号码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老江边的莲子该收了,莲蕊落尽时,记得晒干泡茶。”
黎明时分,轮渡靠岸。他摸出揣了一路的莲子,颗颗饱满,却都带着道深深的莲心。想起那年她在莲心湖畔说的话:“每颗莲子里都藏着朵未开的花,只是要等很久很久。”如
今花没开,莲蕊却在时光里熬成了苦汁,涩得他眼眶发疼。
长江水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金鳞,远处的水榭村舍小洋楼纷纷升起袅袅炊烟。楚一帆望着江面,忽然明白有些爱,就像老江河边的莲蕊,盛开时是满心的期待,凋谢后却只剩莲心的苦。而那个穿红棉袄的少女,那个在班车上让他心跳如鼓的夏天,终究成了时光里的旧电影,一帧帧在记忆里播放,却再回不到最初的胶卷。
他摊开掌心,莲子滚落在青石板上,骨碌碌地向前滚去,像极了那年夏天他背她蹚过的浑水,一去不返。
江风里,仿佛还回荡着她当年的轻轻笑语,带着莲子的清香,和永远说不出口的告白——原来最动人的故事,从来不是花好月圆,而是那些在莲蕊里荡漾的时光,明知苦涩,却让人甘愿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