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勋斌
监利的油菜花,如金色的浪潮,汹涌着将四月染得绚烂无比。我虔诚地跪在父母的墓前,指尖轻轻触碰那碑上斑驳的青苔——那是四十五载前,父亲木筏靠岸时,不经意间从江岩沾染而来的岁月印记。远处,东荆河波光粼粼,闪烁着过往的记忆,恍惚间,我又望见了1970年那场熊熊燃烧的火光,它将“上中农”的族谱无情地吞噬成灰,却永远无法烧毁母亲从灰烬中奋力扒出的那半本珍贵的《增广贤文》。
“功海伯的竹篙,又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霜花。”村头老杨叔的话语,宛如一阵清风,轻轻吹散了我的思绪。回想起1970年的腊月寒冬,父亲押运着满载松木的竹筏,从五峰历经千辛万苦抵达监利码头。那三十六根圆木,深深浸透了长江之水,每一道年轮都镌刻着父亲在甲板上仰望星辰的无尽岁月。母亲则举着马灯,坚定地站在码头之上,怀里紧紧揣着六个孩子补满补丁的衣裳,霜花悄然凝结在她的发间,宛如墓碑上经年累月未曾消融的皑皑白雪。
火塘边的夜晚,总是弥漫着红薯的香甜。母亲将野菜巧妙地拌入糙米之中,又在铁锅沿贴满了金黄的锅巴:“老三,多吃点,明天跟着你爹去拾螺蛳。”她的手掌虽布满裂口,却能在微弱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纳出匀称的鞋底。记得那个飘雪的夜晚,我啃着冷硬的菜饼,埋头赶写作业,母亲忽然掀开草帘,从怀里掏出一个热腾腾的烤红薯:“这是卫生所张会计给的,趁热吃。”那红薯皮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如同一束温暖的光芒,照亮了我学医路上第一个寒冷冬天。
1984年的陇新湖,芦苇荡摇曳生姿,父母弯腰垦荒的身影,仿佛矮成了地平线的一部分。父亲的解放鞋深深陷在淤泥之中,母亲的蓝头巾则在荒原上随风飘扬,宛如一面鲜艳的旗帜。大姐的裁缝铺里,缝纫机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小哥的刻刀在木料上灵活游走,绽放出一朵朵美丽的花朵。而我,则背着药箱走村串户,听诊器里跳动着的,是他们用竹筏撑来的晨曦之光。那年中秋,母亲将新收的芝麻炒得喷香四溢:“等老幺出嫁了,咱们就盖砖房。”然而,她并不知道,癌细胞已在她体内悄然肆虐。
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她静静地躺在我为她调配的中药香里,轻声说道:“孩子,别哭,娘见过六零年的饥荒,什么都不怕。”她瘦得仿佛像一张纸,却依然坚持自己梳头,银发一丝不乱,展现出无尽的坚韧与优雅。辛丑年霜降的前夜,她忽然紧紧握住我的手:“还记得那场火灾吗? 你爹赔光了积蓄,是村东头的李奶奶塞给我半袋大米。”话音未落,窗外的桂树便悄然落下了最后一片叶子,仿佛也在为她的离去而哀悼。
今年清明,孙辈们带着新的祭奠之物前来。长孙的无人机掠过墓碑,航拍全家福投射在电子屏上,小孙女捧着护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恭敬地压在碑前的玻璃之下。二哥的木雕工作室寄来了微型竹筏,复刻着父亲当年的航运路线,仿佛时光倒流,一切重现。我轻轻抚过碑上“罗功海 彭圣安”的刻字,忽然惊喜地发现,青苔的缝隙里竟嵌着几粒芝麻——定是去年撒供时不经意间落下的,此刻已悄然冒出嫩绿的嫩芽,如同生命的奇迹。
远处传来火车的轰鸣,兰新铁路的汽笛声穿越六十年的光阴,与南疆铁路的钢轨产生共鸣。母亲曾说,父亲的手掌像枕木一样坚实,如今,我的手术刀柄上,也磨出了相似的茧,那是岁月与责任的见证。江水依旧滔滔东流,载着木筏、竹篙、药箱,以及六个孩子从灰烬中顽强长出的年轮,向着未来奔腾而去。
暮色四合之际,大姐点燃了一支电子蜡烛,暖黄的光芒映照着父母的照片。父亲的粗布衫上,似乎还沾着铁路的煤灰,母亲的围裙上,仿佛还飘着野菜的清香。孙辈们在碑后种下一片竹林,风过处,新笋拔节的声音与远处的火车声交织在一起,宛如生命最古老的歌谣,悠扬而绵长,诉说着无尽的感恩与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