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付中华

  狗爹“苟且”了大半辈子。

  那年大饥荒，他与孪生弟弟出生了。

  日头早已落山，鸡上笼、猪入圈、牛进栏，一群饿得东倒西歪的大人们，借着天上的一弯寒月，扛着锄头、钉耙等农具收工了。

  父亲回到一间四面透风的小屋，看看摇窝（摇篮）里被破棉絮包裹得像两个粽子似的小生命，又看看脚边两只摇着尾巴的小黑狗，叹了口气，恹恹说，他俩就叫“大狗”“二狗”吧。

  或许“狗”的命都硬，“狗”兄弟俩尽管从小缺衣少食，多灾多病，可竟然捱过了那三年困难时期，随后也跌跌撞撞地长大了。

  不过，那年月如“大狗”“二狗”般长大的农村伢们也不少，他们只要每天有三顿红苕管饱，就觉得幸福无比。

  其实狗爹也有两次逆天改命的机会。

  十岁那年，他与二狗同睡一个铺，晨觉正香，二狗一泡尿憋不住，梦中“下了汉口”，惊醒一看，身下床单能拧出水，不禁瑟瑟发抖，深恐父亲大巴掌扇屁股，小眼一转，便将大狗悄悄推到湿处，随后自己缩到干的地方躺下。

  正巧在村里当支书的大伯过来，他与妻子结婚多年没有生育，想把长相憨厚的大狗过继当儿子，今早上门兄弟家，要把大狗接走。

  哪料揭开被窝一看，大伯脸色倏变：“我的个姆妈！　这大狗真是个属‘狗’的，在床上都留了这大一滩记号……不说哒，我们要二狗这伢儿！”

  就这样，二狗进了大伯家的福窝，当然，这“二狗”名字也得改改，大伯取了个生猛名：虎子！

  大狗那时懵懵懂懂，丝毫不觉委屈，反倒替“虎子”高兴得欢呼雀跃。

  大狗家里穷，尽管酷爱读书，但条件不允许，上不起学，小学没念完就辍学，回家帮忙寻猪菜、收牛粪、干家务，十五岁就成了壮劳力，但他一点也不觉辛苦，反而感到能分担家庭负担，多挣工分多分口粮，心中无比荣耀和自豪。

  十八岁那年，又一次改变“人生”的机遇来了：

  那天，很久没见面的虎子回来找他：“哥哥哥哥，现在有一个好工作，你去不去？”

  原来“二狗”变成“虎子”之后，这下吃穿不愁，快乐成长。继父母把他当宝贝养，又不惜下血本供他上城里读书，实指望他完成学业后有个好前途。但他生性顽劣，看见书本就头疼，这天逃课上街闲逛，看到一家企业招工，心中大喜，赶紧跑回老家，拽上大狗就奔城里。（以下200余字改编自拙作闪小说《到底说啥》）

  二人一同报名，体检、身高等大部分指标也合格，唯独一样：体重都不达标！

  原来大狗长年营养不良，身体长得跟猴似的，虎子却是干吃不胖的主，只是面相比大狗红润一些，长相身材几乎与他哥一模一样。

  大狗佝着身子弱弱地说：“算了！　明年我们再来报名吧！”

  虎子挺着身板发狠说：“不行！　我如果回去，我爸妈又会逼着我读书，那可真是烦死了……我俩就都只差这两斤秤，这次改变人生的机会，绝不放过！”

  “那，还能啷个办？”

  “啷个办？！”虎子小眼一眨，有了！　便叫大狗蹲下，踩着他的肩跳到院外，捡了一块砖头爬了过来。

  虎子又将砖头一砸为二，与大狗各揣半块，又去复检。

  虎子果然入选，高兴得手舞足蹈。

  可是大狗却落下，原来，他一是害怕，二是觉得此事有些不地道，便将砖偷偷扔了，结局不用说，自然又是回家“修地球”。

  虎子头脑灵活，被招入企业后，犹如虎入山林，蛟虫入海，他大显身手，不出几年便混得风生水起。

  那年回家探亲，他开着一辆嘉陵边斗摩托，带着一位像明星似的摩登媳妇，他留着爆炸头，戴着大墨镜、穿着花衬衫、喇叭裤，一手拎一台“三洋”录音机，一手拎一只大皮箱，俨然一副港商模样，真是闪瞎全村人的眼。

  反观大狗，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娶的媳妇是一个身材臃肿、面相粗俗的黄脸婆，他俩与他俩站一块，简直像两代人，大狗自惭形秽，不自觉低下头。

  一时间，村里炸开了锅：唉！　同人不同命呀，你看同是一个爹生娘养，出生只差一根烟的时间，啷个是一个天、一个地呀……

  有的说，就像老话讲，抬头朱洪武，低头沈万三，“咯咯咯”是范丐帮（传说朱元璋、沈万三、范丹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相隔只是公鸡抬头、低头、打鸣之时差，然而命运却大相径庭）……

  外人的那些闲言碎语，大狗本不太在意，烦就烦老婆天天不停在耳边数落他：“活该你吃苦受累，机会来了都不会把握，明明你可以过上和虎子一样风光无限的生活，可你偏偏不会利用那一泡尿、一块砖……带得老子伢儿一家老小都跟着你这憨狗头受洋罪！　注定要苟且生活一辈子！”

  她也没想想，很多时候，是性格决定命运！　就算大狗真有虎子的机遇，他未必会有虎子的“机智”！　再说，倘若大狗真有虎子的命运，那么他的生命轨迹也可能不会与她交集了。

  尽管虎子给大狗家也带来了大包小包礼物，但众人的闲话，他们兄弟之间强烈的反差冲淡了那份喜悦，大狗与虎子之间的亲情越来越疏远了。

  虎子在城里发展得越来越好，好在他在城里上班，一年之中难得回老家几次，眼不见心不烦，大狗老婆也唠叨得少了，他心里也静了许多。

  命运就是那么奇妙：一天大狗老婆欢天喜地回家“报道”：虎子犯事了！　他在城里吃喝嫖赌、违法乱纪，被企业开除了，明星媳妇也跟人跑了，现在灰溜溜回了老家……

  大狗听了，尽管心里也挺为亲兄弟担心，但心下却莫名其妙的一松，感觉腰板都直了些。

  可是人家虎子不愧是“虎子”，丝毫不在意这点挫折，跟老支书他继父说说好话，走走老关系后门子，很快就为他在乡里某单位找了件差事。

  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　虎子天生就是“干大事”的料，他善于逢迎，敢做敢当，很快就在单位崭露头角，又经过多年磨练，一级一级，竟然当上了主要负责人。

  岁月如梭，转眼几十年过去，虎子从“小虎”“虎工”“虎总”，一直到后来的“虎董”。他不仅处理“外”事是一把好手，在“内”也是治“家”有方，他家外有家，花外有花，“虎儿”“虎孙”生了一大堆，家资也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这些年，大狗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他从“大狗”“狗叔”，成为后来的“狗爹”，尽管没有大富大贵，但行有车，住有楼，天天鸡鸭鱼肉不离口，儿孙满堂，妻贤子孝。可就是每每想到虎子总是“高高在上”的身影，又隐隐觉得，他很可能是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狗爹心里就像吊着个秤砣为他担心，虎子在单位每“升”一级，狗爹的头就每低一分，腰也快弯到了地下。

  2020年，听说虎子受到上面“打虎”“拍蝇”影响，许多人拍手称快，狗爹心中竟然一点也不难过。

  可是虎董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一番上下运作，竟躲过了此一大劫。

  很多人白欢喜一场，心中很是忿忿不平，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在网上瞎鼓捣，发泄许多怨气戾气。

  虎董毫不在意，不想乐极生悲：与一群同仁摆筵庆贺，身体异常发福的虎董引发了三高，当场便猝亡。

  消息传来，狗爹虽然也伤心了好一阵，鼻涕眼泪也流了一大把，但腰杆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好几分。

  从此，狗爹心中那块秤砣彻底放下，浑身上下无比轻松，抬头挺胸，走路带风，身体越活越年轻。

  狗爹寿命极长，竟活到了2060年，有关部门举办了“全县百岁寿星庆典”仪式，狗爹荣幸选中。

  一群老寿星被人搀上舞台，狗爹稳坐中央，他居高临下，俯视台下，竟然发现那里坐着一个酷似“二狗”的年轻人，哦，原来是新上任的负责人——“虎重孙”。

  狗爹心中倏然冒出一丝快感：二狗啊！哥哥终于比你“高”了一回，听哥的话，你以后可要行得正坐得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