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昆仑
洪湖的芦苇,与别处不同。
《诗经》里的芦苇,是“蒹葭苍苍”的婉约;沙家浜的芦苇,是“千军万马”的磅礴;而洪湖的芦苇,却另有一番气象——它们生于泥淖,长于波涛,看似柔弱,实则坚韧,恰似这片水域上生生不息的百姓。
洪湖人说:“芦根生得贱。”这话不假。无论多么贫瘠的土地,多么恶劣的水域,只要有一抔泥土,几滴湖水,芦苇便能扎根生长。我曾见过在洪湖金湾花海旁一处被渔民废弃的塘堰,淤泥堆积,死水微澜,本以为是不毛之地,谁知次年春天,竟有零星的芦芽从水里窜出来。不过两三年光景,那里已成了一片茂密的芦苇荡。这种不择地而生的倔强,与洪湖百姓何其相似!
芦苇的根系最为奇妙。单看水面上的茎秆,似乎各自独立,互不相干;实则水下根系早已牵缠环绕盘根错节,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狂风来袭时,单株芦苇或许会弯腰低头,但整片芦苇荡却稳如泰山。多少次洪湖地区遭受特大洪水,许多房屋被冲垮,庄稼被淹没,唯独芦苇荡安然无恙——它们的根系紧紧相扣,任你风急浪高,我自岿然不动。这不禁让人想起贺龙领导的红军和游击队,他们化整为零时似寻常渔民,聚拢起来便成铁壁铜墙。白军来“清剿”,往往扑空;刚撤走,红军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洪湖的老人们至今还会说:“那时候的红军,就像湖里的芦苇,砍不完,烧不尽。”
芦苇以柔克刚的本事堪称一绝。看似纤细的苇秆,实则韧性十足。狂风暴雨时,一些参天大树往往会被飓风折断,而芦苇只是随风俯仰,风过之后又挺直腰杆。这种生存智慧,在洪湖赤卫队的战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不与装备精良的白军正面硬拼,而是借助芦苇荡的掩护,神出鬼没,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白军的钢枪大炮在茫茫芦苇面前,竟显得笨拙无比。“百里芦苇是屏障,蒿排渔船是营房,不怕敌人封锁紧,我有菱藕作军粮。你要进攻我就飞,你要撤退我就追,你要睡觉我就打,你要设防我就摧。”我曾接触过一些革命文物,其中有一件为红军缴获的国民党军官的日记本,这位军官在日记中写道:“追剿共匪于洪湖,如入迷魂阵,芦苇丛中处处充满杀机,却又不见人影。”这恰是假芦苇掩护开展水上游击战的最好注解。
最令人叹服的是芦苇的生命力。冬日里,农民割苇编席,一把火烧过苇荡,看似满目疮痍,谁知来年春风一吹,新芦便从焦黑的泥土中钻出,不出两月,又是一片葱茏。1930年,洪湖苏区遭受重创,红军主力转移,白军实行“三光”政策,革命似乎陷入绝境。然而不过三年时间,洪湖地区的革命火种重新燃起,就像那被火烧过的芦苇,生生不息。当地流传着一首民谣:“砍了芦苇根还在,烧了芦芽又重生;红军走了还会来,洪湖儿女心连心。”
在洪湖革命历史纪念馆里,陈列着一面特殊的红旗——它是由苇篾编织而成。当年赤卫队员物资匮乏,就用苇篾染色,编成红旗插在船头。这面红旗虽不如布质红旗鲜艳,却在洪湖的水天之间飘扬了整整三年。如今它已经褪色,但那种由芦苇赋予的坚韧气质,却历久弥新。看着它,仿佛能听见当年芦苇荡中的呐喊,能看见那些以芦苇为掩护、与敌人周旋的身影。
洪湖的芦苇还会“唱歌”。这不是诗人的夸张,而是实实在在的自然现象。当风吹过成片的芦苇时,苇叶相互摩擦,便会发出“沙沙”的声响。夜深人静时,这声音能传得很远,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如战鼓雷鸣。我在读初中时,曾听过一位叫蔡必武的老红军的报告,他回忆说,当年给贺龙当警卫员时,在芦苇荡中宿营,他就靠听这“芦歌”判断是否有敌人靠近——若“歌声”突然变化,便是有人闯入。这天然的警报系统,不知挽救了多少革命者的生命。
芦苇的用途极广。洪湖人家,几乎家家都会编芦苇:织成席子可睡,编成篮筐可装,扎成把子可烧,就连芦根也能入药。在革命最艰难的岁月里,芦苇成了红军的多面帮手:芦席当床铺,芦叶包干粮,芦根做食量,芦花絮冬衣。一支芦苇微不足道,但千万支芦苇就能撑起一片天地。这种将平凡化为神奇的本事,不正是洪湖军民在艰苦环境中坚持斗争的真实写照?
站在洪湖岸边,望着无边的芦苇荡,我突然明白:这里的芦苇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它们承载了太多生命的记忆。每一株芦苇的根系里,都可能缠绕着一段往事;每一片芦叶的摇曳中,或许都回荡着一个故事。它们不仅是植物,更是一部生长在水中的历史。
我有一次下湖时,顺手在湖畔扯了一根芦苇。它很普通,约莫三尺高,茎秆纤细却坚韧。我将它插在办公室的花瓶里,不加水土,不料它竟活了三个月之久。这让我想起洪湖地区流传甚广的一句话:“我们这些人,就像湖里的芦苇,给点阳光就能活,有点雨水就能长。”
是啊,洪湖的芦苇,洪湖的人,都是这般模样——生于贫瘠而不屈,长于风雨而不折。他们的生命,就像那芦根一样,看似卑微,实则蕴含着惊人的力量;他们的精神,如同芦花一般,看似轻盈,却能飞越千山万水,代代相传。
洪湖的芦苇,终究与别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