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这次栽在票房上,一点不冤,也一点不意外。《你行! 你上!》上映到今天,票房勉强突破8000万,连隔壁重映的《哈利·波特》都打不过。影院经理说观众不买账,影评人说爹味冲鼻,社交媒体则把它剪成鬼畜素材。可要是十年前你告诉我姜文会扑街,我大概会回一句“你行你上”。如今他真的上了,摔得挺响,倒让我把这些年攒下的疑问一起翻了出来:我们到底该怎么看姜文,又该怎么评价一部电影的好与坏?
先说结论:姜文从来不是票房的奴隶,也不是艺术的义士。他的电影就像北京豆汁儿,爱喝的人一口成仙,不爱的人当场呕吐。
从《阳光灿烂的日子》开始,姜文就把“气味”当叙事。马小军撬开米兰家门的那个长镜,阳光、尘土、汗味、铁锈味一起涌进来,故事还没发生,荷尔蒙先冲你一跟头。到了《鬼子来了》,他把黑白片拍出油腻腻的肉感,一刀下去,血浆像过年杀猪接的热猪血,咕嘟咕嘟冒泡。观众看得直咧嘴,却不得不承认:这痛感是真的。等到《让子弹飞》,他干脆把叙事拧成一根麻花,台词密得像机关枪,人物站着不动都能打出弹道。票房炸了,很多人说这是“商业妥协”,我倒觉得那是姜文第一次让全国电影观众陪他玩了一场大型RPG,只不过多数人只刷到了第一关。
可他也常失手。《太阳照常升起》里,他把叙事拆成拼图,观众刚想进门,他啪一声把门反锁,只留一条缝往里喷彩色烟雾。《一步之遥》更任性,开场二十分钟像歌剧又像春晚,观众在影院里集体做阅读理解,最后读懂的没几个。票房自然难看,但怪谁呢?怪姜文没把故事讲圆? 还是怪我们习惯了被三幕式喂养? 这里就牵出一个老问题:好电影的标准到底握在谁手里?
票房高不等于好。多少年后,人们谈起《阿凡达》只记得蓝皮肤和技术革命,故事早被特效蒸发;票房低也未必是珍珠蒙尘,《大话西游》当年亏得周星驰开记者会道歉,如今却被供在神坛。电影好坏像一条活鱼,刚离水时怎么看都新鲜,过两天就腥臭难当,再过两年又成了咸鱼传奇。时间才是最大的影评人,可惜它从不提前剧透。
姜文恰好在这条时间河里反复横跳。他最大的优点是死性不改:永远用雄性荷尔蒙丈量世界,永远把政治当段子讲,永远让摄影机像喝了二锅头。他的镜头运动带着酒劲,左摇右晃,却总能精准停在人物最狼狈或最嚣张的瞬间。《让子弹飞》里张麻子炸火车,镜头先给观众一记耳光,再回头补一句“别急,还有更响的”。这种嚣张的节拍感,华语电影独一份。
可这也是他的命门。当荷尔蒙失去靶子,当段子不再锋利,剩下的就是尴尬。《你行! 你上!》里,他拍郎朗父子,本意大概是想解剖中国式天才的悲剧——父亲用巴掌雕刻钢琴家,儿子用琴键反抗血缘。多好的题材,可他太爱父亲了,爱到舍不得让父亲出丑,于是暴力被浪漫化成“严师出高徒”,母亲的缺席成了默认的合理。观众当然不买账:我们见过太多真实的耳光,凭什么要替你美化? 更致命的是,姜文这次没把节奏踩准。144分钟的电影,前100分钟都在展示郎朗如何拿第一,像加长版新闻联播,观众早把同情心耗光。等到真正的冲突要来,影院灯亮了。
于是有人嘲笑:姜文终于为自恋付出代价。我却觉得恰恰相反——他栽就栽在不够自恋。以前他拍电影,哪怕全世界看不懂,也先让自己爽够;《太阳照常升起》里那场婚礼戏,疯妈在屋顶上扔枕头,下面的人接不接得住,他不管,先扔了再说。这次他犹豫了,想兼顾观众,又想保留自己,结果像夹生饭,两头不靠。
说到底,评判姜文不能只用票房尺子,也不能纯靠艺术滤镜。他的电影像一面哈哈镜,照出我们自己的偏见:有人看见天才,有人看见疯子;有人被荷尔蒙点燃,有人被爹味呛哭。好与坏,不过是镜子内外的人在互相打量。至于《你行! 你上!》会不会在未来翻身?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哪天深夜在电视上重看这部电影,听到郎国任那句“弹不好就别吃饭”,也许还是会让你心头一紧——那一刻,电影好不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让我们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姜文大概早就料到这结局。首映礼上有人问他票房怎么办,他叼着牙签咧嘴一笑:“我拍电影,又不是拍票房。”说完转身走了,背影特像张麻子,也特像一个明知会输还要下注的赌徒。
□老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