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鱼
大幕落下,灯暗了,锣鼓点却仍在耳膜里敲。我在座位上,像被一根细线牵着,久久回不过神。陈佩斯站在那摇摇欲坠的“戏台”上,油彩半残,水衣湿透,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人生原来真是需要这样一点“傻气”——一点不管不顾的坚持,一点近乎笨拙的认真。
《戏台》讲的是一个乱世里的小戏班子,讲他们如何在炮火、金钱、权力的夹缝里守住那方三尺红氍毹。故事不复杂,却像老酒,一口下去,喉咙辣,胃里暖,回味又苦又甜。陈佩斯演的班主“侯喜亭”,一出场就带着旧时代的灰尘:背微驼,嗓子沙哑,一甩袖却仍是帝王将相的魂魄。他明明被时代抛在身后,却偏要扯着嗓子唱完最后一句西皮二黄。那声音像钝刀子割肉,疼,却不肯停。
坐在台下,忽然想起父亲。他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在长春地质学院学地质勘探,后来到北京地质学院进修岩矿鉴定,在单位是技术大拿,经他手鉴定的岩样,拿到地矿部复查,结论基本全被采纳。他特别爱学习,单位出差开会,别人嫌累不愿意去(那时出差开会,坐绿皮火车,又慢又挤,是真开会,没大餐可吃,没风景可看,没有补助,还要自 己步行5公里去火车站),他去。母亲不理解。他说,与会的都是业内专家,听他们说几句话,都会受益匪浅。他特别认真,徒弟做的鉴定,他都会重新校对一遍,搞得人家不高兴,说不信任他。同事劝他别太真,他只当耳旁风。小时候的我不懂,觉得他傻,多此一举。今晚看见侯喜亭,我才懂:那不是傻,是骨头里的一口气。人可以穷,可以老,但干事要有一点认真劲儿。
戏里有个细节:日军要封台,班子里的小徒弟吓得直抖,侯喜亭却一巴掌拍在案上——“戏比天大!”四个字,震得房梁掉灰。观众哄笑,我却想哭。笑的是他的迂,哭的是他的真。如今我们太聪明了,凡事权衡利弊,计算得失,连谈恋爱都要先问“有没有结果”。可若凡事都讲结果,谁来守住那些“无用”的东西? 谁来为一句“戏比天大”押上一生?
陈佩斯的喜剧底子在这儿成了双刃剑。他抖包袱,台下笑得前仰后合;下一秒,包袱抖落处却露出森森白骨。比如侯喜亭给日本军官唱《霸王别姬》,唱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忽然一个踉跄——那不是设计的滑稽,而是人到了极限的狼狈。笑声卡在喉咙里,化成酸涩。原来认真的人最可怜,也最可敬;他们连狼狈都不肯敷衍。
戏台是木头的,却像一艘船,载着一群“过时”的人逆流而上。道具是假的,胡子是假的,连眼泪都可能是甘油,可那份“假”里偏偏藏着最大的真。而现在的人们:写方案时抄网络金句,谈恋爱时说言不由衷的甜蜜话,连悲伤都要配个表情包。我们活在“像”的时代,却丢了“是”的勇气。侯喜亭的胡子是假的,他的绝望却是真的;我们的朋友圈精致得像艺术展,可心里空得能听见回声。
听见后排两个年轻人议论:“这老头太轴,换我早就跑路。”轴吗? 或许吧。可若没有这些“轴人”,昆曲早没了,京剧早亡了,连“认真”二字都要进博物馆。他们像守墓人,守着一堆看似无用的旧魂灵。墓里埋的不是死人,是活人不敢碰的干净。
尾声,戏班子散了。侯喜亭独自扫台,一扫帚,一簸箕,动作慢得像在拆解自己。最后他把“守旧”(戏台后方的绣幕)卷起来,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夭折的婴儿。灯光灭前,他忽然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鞠了一躬——腰弯得很深,几乎折断。那一躬不是谢幕,是认输,是道歉,也是倔强的告别:对不起,我守不住你了,但我没偷懒。
走出剧场,夜色如水。风一吹,脸上冰凉,才发现泪一直流。原来感动不是大哭,是喉咙里堵着一块东西,咽不下,吐不出。那东西叫“惭愧”。我们总嘲笑老一辈“活得累”,可他们至少知道为何而累;我们轻轻松松,却像浮萍,风一吹就散。我忽然想起戏里的台词:“台拆了,砖还能盖猪圈;人散了,魂儿还能去哪儿?”
人生啊,确实需要一点坚持和认真。不是为了成功——坚持往往换不来成功;也不是为了感动谁——认真的人常遭嘲笑。它只是黑夜里的那盏气死风灯,火苗小得可怜,却能让走路的人看清自己的脚。灯灭不灭的,灯不在乎;在乎的是,你曾用它照见过自己。
陈佩斯在一次采访中说:“喜剧是笑完了想哭,悲剧是哭完了想笑。”《戏台》两样都占了。回家路上,听远处传来洒水车的音乐——《友谊地久天长》。多滑稽,多贴切。旧友会走,旧戏会散,可只要有人记得那句“戏比天大”,只要还有人愿意为一桩“无用”的事鞠躬到地,天就塌不了。
戏台会塌,认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