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白云
荆楚大地,千湖之省,处处湖塘沟港,菱角是餐桌上的点缀,也是解暑凉菜——荷塘“三宝”之一。会吃的荆州人,把头茬菱当水果吃,洗净剥壳,一口咬下去,水灵灵、脆生生、甜丝丝,令人唇齿生香。
菱角顺水而生、逐水而长,以颜色分有青菱、红菱、紫菱等,从角数分则有四角菱、三角菱、两角菱等。四月左右,菱苗欣欣然浮出水面,绿叶子一轮轮环绕着菱蕊,几场风雨过后,菱苗织成翠毯,将整个水面覆盖,不留一丝缝儿。菱角夏季开花,花小色如白玉,极为灿烂。夜半月白风清时分,看菱花在水中浮动,闻若有若无的清香,别有一种情韵。
立秋后,菱角即可采食。到湖田岸边走一走,随处可见采菱人。乡里的婶姨们,都头戴围巾,穿红着绿,趁着清晨的微凉,趁着露水未干去荷塘采菱。她们陆续下水,用手拨开绿色的菱叶,一颗颗小元宝似的青绿色或紫红色的菱角呈现在眼前。巧手在藤蔓间上下翻飞,小脚在池水中前后挪移,一顿饭的功夫,一颗颗菱角便飞进菱篓子里堆了起来。
我小时候采过菱角,工具是摸鱼盆,一个大圆木盆。人坐盆中央,以手当桨往荷塘划去。采摘很简单,左手扒开菱叶,右手顺着藤茎,一摘、一撮、一抹,菱果即落入盆中。边吃边摘,好不过瘾。菱角吃个新鲜,一旦搁置,就会由翠绿变得略黑,口感和品相大打折扣。为确保鲜嫩,采菱人一刻不敢耽误,选择在夜晚采摘,其中辛苦让人难忘。远望菱塘夜色,星星点点,采菱人头上的探照灯成为一抹风景。待朝阳初生,暖光照在菱叶上的水珠,折射出一道道美丽的光晕。往往这时,菱桶里满是沉甸甸的菱角。
把菱角采回家后,放进大盆以“水”区分菱角的成熟度。浮在水面上的是嫩菱角,果皮松脆,容易剥开,适合生食。沉在水底的自然是老菱,外壳坚硬,适合煮食。煮熟的菱角有一种特殊的清香,白中透黄的果仁像板栗一样粉糯甜。无论生吃或熟食,吃过之后,细细回味,则不难发现,这生长在水里的植物,无不浸润着水乡大地的灵气和香气。
菱角不仅是佳肴,而且还是养生之果。生食能消暑解热、除烦止渴;熟食则益气健脾,祛疾强身。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食用菱角能“补脾胃,强股膝,健力益气”。贾思勰在《齐民要术》里称菱角有“养神强志,除百病,益精气,耳目聪明,轻身耐老”的功效。每当夏日尾声,母亲必定会第一时间采摘最鲜嫩的菱角,仔细包好,再蹒跚着走到村口,寄向我工作的地方。包裹里常附一张小纸条:“新出的菱果嫩,快炒了吃,解暑下火……”每当我劝她不必再如此辛劳,她总在电话那头固执地坚持:“只当锻炼身体了,家里的味道莫要忘记。”
在品尝鲜美的菱角时,我时常重温那些脍炙人口的咏菱诗。“沉竿续缦深莫测,菱叶荷花净如拭”,杜甫笔下的菱叶像荷花一样,根植污泥之中而不染半点污秽。“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清人阮元则点明种菱以较深的河塘为宜,平易叙述中既有纯真自然的情致,也有发人深思的理趣。同代诗人沈朝初的咏菱小词调中“苏州好,湖面半菱窠。绿蒂戈窑长荡美,中秋沙角虎丘多。滋味赛苹婆”,竟把菱角的味道与当时的一种苹果同论。在南梁江淹的《采莲曲》中,采菱角还可以解忧,“秋日心容与,涉水望碧莲。紫菱亦可采,试以缓愁年。”
种菱,采菱,食菱,菱角总让人对它充满向往。对于在虎渡河边长大的孩子来说,菱角总要一物多用:叶蔓剁碎煮熟了喂猪;茎秆拔掉根须炒熟后是清暑止渴的菜肴;而菱果则由母亲装在篾篓里,背去集市上换回油盐菜米酱醋茶。现在回想起来虽有些心酸,却要感恩菱角帮我们家度过了那段困难时光。菱角一度是我刻在骨子里的文化密码与情感归宿。
不能忘记秋天的菱角饭,其中藏着母亲的牵挂、父亲的期望、学子的乡愁。对我来说,家是起点,也是终点;吃菱角是仪式,更是信仰。
湖千里,水万方,菱角栖身于湖塘沟港,无土而激流,总是低调地把果实藏在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把根系深深扎在泥土里,每一步都走得踏实沉稳。菱角通体乌黑精瘦,犹如铁打一样,其品性洁净,自生能力也很强。成熟的菱角,要是主人忘了收割,它便默默地脱离茎叶,沉入水底,来年再化作一汪新绿,确是一种投入少、收益大的“水上庄稼”。
历史在沉淀,时间在发酵,江汉平原的菱不仅成为荆州人特有的饮食文化,也和荆州的气韵人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过去,老一辈荆州人常爱自嘲,认为荆州人的性格特征像菱,有棱有角。其实,这是荆州人的本色。楚人“筚路蓝缕”的开拓精神早已深入人心,荆州人性格既有长江一般的刚猛,又有小桥流水一般的柔美;既有楚人的一鸣惊人,又有今人的慷慨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