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四安
毛桃悬在枝桠间,绒毛裹着正午的阳光,像裹了一层蜜糖。我踮脚去够,指尖触到果皮上细密的温热,仿佛摸到了太阳的指纹。风掠过时,蝉鸣突然从树顶砸下来,砸在晒得发烫的土路上,也砸在我仰着的脸上——那时总觉得,连蝉声都像毛桃带着密密匝匝的甜香,混着桃叶被晒出的清苦气,在鼻尖缠成一团。
父亲把牛绳在柳树上绕了两圈,绳结松松垮垮,像他总挂在嘴角的、被岁月磨成毛边的笑意。缺了半只鼻子的老水牛慢吞吞地嚼草,尾巴甩起的弧线惊起一片蚊蝇,嗡嗡声里飘着牛粪和草汁的腥气。柳叶簌簌落在他的斗笠上,他也不拂,任那些细碎的影子在肩头跳跃,目光却黏在禾场里——母亲的木锨铲起谷粒时,整片晒场突然活了:金粉般的谷雨在空中炸开,每一粒都裹着细碎的光,她的蓝布衫衣角在光影里翻飞,像朵被风托起的云。
草垛边突然“啪”地轻响,是豌豆巴果在偷笑着炸裂。几粒豆籽蹦进草堆深处,像孩子藏起沾着泥巴的糖果。我扒开草叶去寻,指缝便塞满了灰蒙蒙的尘絮,后来总疑心,当月亮爬上柴房顶时,这些逃走的豆子准在暗处窸窸窣窣,说着我的坏话。直到某天清晨,发现它们咬破嘴皮冒出的嫩芽尖上,还挂着我的指纹和昨夜偷听的星光。
竹篮里的稍瓜青碧透亮,瓜皮上粘着草屑和露痕,一条菜虫正慢悠悠地爬出蜿蜒的水迹。我和姐姐抢着去提,竹篾的毛刺硌得手心发痒,笑声撞在堂屋的挂墙上,惊得檐下的燕子扑棱棱飞起。它们的翅膀扫过晾衣绳,蓝布衫荡起的风里,突然飘来母亲浆洗过的皂角香,混着稍瓜蒂断口处溢出的清苦,在鼻尖绕成一根透明的线——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根线叫血缘。
铁锅饭的香气漫过村口时,母亲正用指尖抚过灶台的裂纹。那些沟壑里沉着油垢、柴灰和无数个黄昏,她的指腹摩挲过某道裂缝时,忽然唤起了我们的乳名。尾音拖得长长的,像灶膛里拉出的丝,裹着柴火的烟味沁进毛孔。火星噼啪爆开的瞬间,刚好照亮我用火叉在灶门边旋出的圆印子——那是我偷偷画下的太阳,而母亲往饭底埋的咸鸭蛋,蛋黄流油时能把这个太阳染得更亮。
暮色漫得最浓时,炊烟在村庄上空系了个活结。麻雀被烟熏得跳脚,扑棱棱飞向荷叶坑边,翅尖掠过柳梢的声音,像谁在轻轻剥一颗许久舍不得吃的酥糖。母亲倚着门框的身影被烟霭晕开,围裙上还沾染许多刚刚出炉灶灰。她的叮咛被晚风卷着,羽毛般搭在我肩上:“莫跑远,饭要凉了。”这话后来长进我的骨头里,在异乡的寒冬自动发热——每当空调冷风割痛后颈时,肩上就落下一片带着灶烟暖意的羽毛。
而今那根烟线仍在心里悬着,拽一拽,掌心就渗出竹篮的毛刺感;再拽,舌尖便涌上锅巴的焦脆与南瓜的绵甜;拽急了,眼眶里会滚出咸蛋黄般的落日,把梦染得金灿灿的——原来烟火人间最狠的魔法,是让漂泊的舌头永远记得,母亲指尖的裂纹,比所有远方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