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珍文
这人世间的至亲,莫过于父亲、母亲、儿女亲。无论年龄有多大,父母在,人生就有归处;父母不在,人生就只剩归途。如今,虽然年过花甲,但每当看见同龄人父母健在,有爹娘叫,心中那种失落与羡慕之情便油然而生。
或许是母爱的慈祥与细腻,较之严厉的父爱,容易撩拨儿女情感的那根弦,这些年来,我给予母亲的文字要多一些。其实,作为儿女,父亲母亲都一样亲。为此,我应该写一写已故三十多年的父亲了,以此聊表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缅怀与感恩之情。
我父亲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他的青少年时代,遭遇了旧中国的兵荒马乱和水患天灾。值新中国成立之际,父亲成门立户,从此,用他那并不坚实的肩膀,扛起了家的责任。
父亲深明大义,于家庭苦难中显担当。我家四世同堂,家大口阔,父亲有兄弟姐妹四人,他排行第二,上有兄长,下有弟弟和妹妹。他的兄长苦读寒窗数载,学识渊博,青、壮年时期,游历于江南的公安、石首、华容等地执教私塾多年。或因彼时的时局混乱,或为教学之便,常年将五个孩子放在家里。那时,祖父母已经上了年岁,姑母也出嫁了,叔父还年幼,抚养伯父五个孩子的重担就落在了我父母的肩上。随之,我的大姐和长兄也相继出生,这样我家就有十一口人过日子。在那百废待兴、物质极度匮乏的日子,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全靠父母亲操持。尽管体力劳累,生活举步维艰,但父亲总是任劳任怨。
后来,叔父成家了,原本可以帮衬父亲,但又遭遇了1954年的特大洪灾,家园沦为一片泽国。为了生存与生计,父亲和许多乡亲一样,带着一家老小背井离乡,徒步奔向荆门后港。逃荒路上,父亲和叔父沿路做苦力,母亲和婶娘沿门乞讨,也不知步行了多少个日子,好不容易抵达荆门后港这片高地,幸遇一家好心的房东,求得一处废旧的杂物间容膝。
荆门后港镇毗邻长湖,湖中浅水处盛产菱角、莲藕、高笋、浮萍等水生植物,水中的鱼虾也很多。安顿下来之后,父亲带着叔父下湖打菱角、挖莲藕、捕鱼虾,收获的“水中粮食”除了一家人自给自足之外,剩余的都拿到集市上去买,然后换得一些简单生活物资回家贴补。父亲和叔父年轻时都学过皮匠手艺,寒冬腊月,天气变冷,不能下湖了,两兄弟或在家做木屐、皮靴、皮鞋,制作大鼓、小鼓;或肩挑做好的皮具串乡叫卖,还兼修各种皮具。
客居他乡的日子似乎安稳了,父亲庆幸大灾之年,你在,我在,一大家子能完整无缺团圆在一起。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客居荆门后港的第二个月,婶娘身染沉疴,医治无效,不幸客死他乡。婶娘时年22岁,丢下了23岁的叔父与两个孩子,堂兄两岁半,堂姐五个月。一时间,叔父悲痛欲绝,万念俱灰。婶娘走后,老家的洪水也开始减退,父亲安顿好一家老幼后,租用一户渔民的小船,与叔父一起将婶娘的遗体运往老家。一千多里的水运路程,父亲不辞辛劳,忍饥挨饿,日夜兼程,向家的方向狂奔。当小船进入内荆河时,远远看见婶娘的娘家人在码头上等候。还未等小船到岸,岸边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小船到岸了,父亲、叔父、婶娘的兄长,三兄弟抱头痛哭。父亲泣不成声,对婶娘的兄长说:“哥,是我没有把弟妹照顾好,我对不起吴家的亲戚(婶娘姓吴)呀!”说完,两兄弟又一次抱头痛哭。婶娘英年早逝,魂归故里。父亲与叔父安葬好婶娘后,又原路返回荆门后港。
上天似乎不眷顾苦难人家,一个星期后,堂姐因为缺奶水染上疾病,不幸夭折。幼不更事的堂兄因不见母亲日夜哭泣,堂前屋后找母亲。父亲无可奈何,只好指着我母亲对侄子说:“这是你的妈妈”。从此以后,我母亲一直在履行堂兄母亲的责任,直到2008年,八十岁的母亲离世。
年轻的叔父历经了丧妻与失女之痛,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作为兄长,父亲不忍自己的手足这么年轻就孤身一人,于是就托当地的房东给叔父说媒。在好心房东的极力撮合下,叔父与一吴姓的丧夫之妇重组家庭。这样,父亲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下了。叔父虽然续弦了,但重组家庭或多或少有一些矛盾,世上有几个后妈能容得下继子呢? 为了减轻叔父的压力,我父亲只好把三岁不到的堂兄带回老家抚养。
堂兄来我家后,我父母视他为己出,生活上,只要我们兄弟姐妹有的,堂兄必定有。我母亲除了给予堂兄生活上的照顾,最重要的是给予了他精神上的慰藉,让他渐渐从丧母之痛中解脱出来。以至于后来堂兄上学读书、成家立业,我父母尽到的责任都是父母对亲生儿子应尽的责任。
光阴荏苒,流年似水,我的父母操持着一大家子,历经了农村的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战胜三年困难时期等社会主义建设。我的几个大堂兄、大堂姐也相继成家立业,父亲为了娶亲嫁女不知耗费多少精力。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中期,我也出生了,父亲当年38岁。我的降世,父亲既喜又忧。家庭增添人口固然是好事,但父亲肩上的担子更沉了。
父亲吃苦耐劳,在贫穷中隐忍。从我记事起,父亲总是不停地忙碌着。忙碌于田间地头,忙碌于家庭琐事,忙碌于谋求生计的路上。在那个靠挣工分养家糊口的计划经济时代,寻常百姓家解决温饱都很难。人口不多的家庭,生产队分配的粮食还能维持生活。而我家人口多,劳力少,每年都是超支户。靠工分分得的口粮,只能维持当年的生活,每到第二年开春,家里的米坛子就空空如也。为了让一大家子过日子,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每年在农闲的冬天,就结伴去长湖打菱角、挖藕,以贴补一家人的生活。因为身体长时间被冷水浸泡,风寒进入了体内,父亲落下了风湿病,到了中晚年,有时关节痛得寝食不安。
为了让孩子们长身体,父亲总是忍饥挨饿。常听堂兄、堂姐们说:“二叔吃饭的时候,只要锅中的饭不多了,他就不吃了。”夏天日子长,父亲在田间耕地,母亲每次要堂兄、堂姐送去的粑子、饼子,他都不曾吃过,都要堂兄、堂姐吃,还叮嘱她们:“不要让你们二婶知道。”后来,母亲还是知道了,责怪父亲为什么不顾自己的身体? 父亲还是那句话:孩子们正长身体,再苦也不能苦孩子。母亲只好含泪地说:“你是家庭的顶梁柱,你的身体垮了,几家的孩子更没有依靠了。”父亲含泪地点了点头。
因为当年一次又一次的挨饿,以至于后来父亲刚刚进入六十岁就患上了食道癌。无情的病魔折磨了父亲两年多,最终在1990年5月,父亲带着不舍和无奈,痛苦离世。
父亲的一生很平凡,平凡得像门前的椿树,巍峨、挺拔,用伟岸的身躯顶起一个多灾多难的家,为家人遮风挡雨。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的爱凝重而沉默,与脚下的这片土地一样淳厚深沉。
每当回忆父亲,我总是泪眼婆娑。父亲的许多片段和故事,总是那样苦涩而温馨地演绎在我的心灵深处。让我一次又一次体验到人生的凝重,生命的苦难,还有那至纯至美的亲情。
记忆深处,父亲那佝偻而坚定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在我的心中永远定格成一幅难忘的画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