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运秀
那时,我们家在实习大楼的最上面一层。孕吐来得突然而猛烈。我常在清晨伏在洗手池边,吐得眼冒金星,胃里翻江倒海。先生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递温水、毛巾,眉宇间拧成了结。
先生是技校的班主任。他每日天不亮就要到校,夜深才归。见我这般情形,竟暗自打了辞职报告,要辞去班主任的职务。“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受苦。”他说这话时,眼睛看着地面,像是做错了什么事。
不知怎的,这消息竟传到了学生那里。那天傍晚,我们刚吃过晚饭,忽听得门外窸窸窣窣的声响。开门一看,竟黑压压站了一群学生。为首的女生手里拿着罐头,还有一个学生手里拿着一包糖。
“老师,您别不当班主任。”一个瘦高的男生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发颤。
“是啊老师,我们保证以后都听话。”女生把罐头和糖塞到我手里,眼睛红红的。
先生站在门口,一时说不出话。我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最后只挤出句:“快回去吧,天要黑了。”
学生们磨蹭着不肯走,直到先生答应再考虑考虑,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翌日清晨,我推开门,蓦地怔住了。
涂了红漆的木门上,用白色粉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老师,继续当我们的班主任吧! 我们会听话的。”每个字都写得极大,笔画有些抖,像是踮着脚写的。
阳光斜照在门板上,那些粉笔字闪着细碎的光。我伸出手,轻轻抚摸那些字迹,粉笔末沾在指尖,凉凉的。
先生站在我身后,良久没有说话。最后他转身进屋,拿出抹布,却只是在手里攥着,迟迟没有擦。
先生带的学生当中,不少孩子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把他们交给爷爷奶奶照顾。缺乏父母的陪伴与管束,一些孩子渐渐染上了逃课、上网、不爱学习的习惯。面对这样的状况,先生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带他们走出校园去博物馆,看历史的痕迹如何静静陈列;去三国公园,在绿意与古迹中感受时代的回响。
先生说,能来上学就要对得起“上学”两字,不要等到毕业时,还对上学的地方一无所知。荆州是一座有着太多故事的城,他希望这些故事能被孩子们听见、记住。哪怕他们成绩一时不够好,但至少,能对自己求学的这座城市多一份了解,多一份感情。这些事,都是他的学生后来告诉我的。
先生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带他们到毕业。学生们果然听话了许多,也常来串门,喊我师娘。
如今孩子已成大人,那扇写满粉笔字的门也早已换了。但每当教师节来临,我总会想起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想起少年人最笨拙也最真挚的心意。
教育这件事,原不只是付出,更是收获。先生教他们知识,他们却教我们懂得了:世间最珍贵的,莫过于那颗愿意为你踮起脚来,在生活的门板上,写下恳求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