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日报
2025年09月12日
第A011版:文学副刊
版权声明

《荆州日报》(电子版)的一切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文字、图片、PDF、图表、标志、标识、商标、版面设计、专栏目录与名称、内容分类标准以及为读者提供的任何信息)仅供荆州日报读者阅读、学习研究使用,未经荆州日报及/或相关权利人书面授权,任何单位及个人不得将《荆州日报》(电子版)所登载、发布的内容用于商业性目的,包括但不限于转载、复制、发行、制作光盘、数据库、触摸展示等行为方式,或将之在非本站所属的服务器上作镜像。否则,荆州日报将采取包括但不限于网上公示、向有关部门举报、诉讼等一切合法手段,追究侵权者的法律责任。

唢呐声咽

  □ 周良松

  一把唢呐百年响,红白喜事它最忙。吹尽人间悲欢事,曲终人散泪两行。

  “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这种既叫唢呐又叫喇叭的乐器,它是所有民间器乐中声音最高亢、最嘹亮的,似乎能穿云裂石。

  小时候很喜欢听这种声音,遇红白喜事,总喜欢黏着吹鼓手(民间对唢呐人的俗称),还帮他们提袋子,吹到哪跟到哪,如痴如醉。

  我的村子小,吹鼓手也少,才三个。我最喜欢跟着一个姓黎的师傅,他家离我家约半里路左右,教过书,但教的时间并不长。

  黎师傅长得粗壮,浓眉大眼,非常帅气,但只要他拿起唢呐,这些精致的五官就都变形了,面部胀得通红,两道眉毛快竖起来,尤其是眼睛,像要突出来一样,瞪得圆圆的,腮帮子一鼓一瘪,表情非常夸张。我想,这可能是别人背地里叫他们吹鼓手的原因吧。

  唢呐小,江湖大。这种民间艺人江湖人称为云台师傅,所谓云台,就是天庭的舞台。相传作为中八仙之一的韩湘子曾经在仙界为上八仙吹奏过仙乐,连棚都是龙王搭建的。这能力被唢呐艺人视为吹奏技艺的巅峰,这份荣耀使他成为了掌管唢呐舞台(云台)的祖师。

  这个传说充满了行业自豪感,极大地提升了唢呐艺人的地位。所以乡里人不能当面叫吹鼓手,都叫云台师傅或者师傅。监利民间有很多关于吹鼓手的歇后语:“吹鼓手嫁丫头——往别人家里送”“吹鼓手坐席——只等收场”“吹鼓手分家——各吹各的”等等。

  唢呐是民间婚丧仪式中的核心乐器,享有“乐器之王”的美誉,古人称其“一响压百乐”。无论是结婚还是丧葬,都离不开它。那年月,农村的红白事多,黎师傅人实在,在村里口碑甚好,只要鞭炮响,他就不用再买烟抽了,平常一场事做下来,都会有三整条烟,袋子总是塞得鼓鼓囊囊的。不管远近,他都要骑一辆半新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黑色手提包,半截铜质的唢呐总是露在包外,遇到人多的地方,他都会下车分发香烟,见者有份,“江湖一把伞,只准吃不准攒。”这是他的口头禅。

  我是很羡慕黎师傅的,天天有肉吃,有酒喝,还有抽不完的烟,每次看到他车把上挂着的那把唢呐,心里便痒痒,要是我有一把喇叭就好了。说干就干。我找来一个漏斗,将奶奶用的吹火筒找来,再把铁钉烧红,在吹火筒上钻出八个小孔,然后将竹管与漏斗用铁丝固定。形状是很像,但怎么也吹不出声音来。我便问黎师傅,他拿着喇叭笑得直不起腰,一连呛了好几下,他说你这个喇叭连哨嘴都没有,怎么会有声音呢? 后来他手把手教我,如何吸气,放气,也是吹不出声响来,他看着我着急的样子说,你还小,可能是气力不够,以后大了,你若再想学,我全都教给你。

  喇叭没学成,还险些挨了一顿揍,奶奶的吹火筒被钻了孔,怎么吹也吹不起火苗来,她拿着木条追着我打,边追边骂:“男不学吹鼓手,女不做戏子! 你年纪轻轻的不好好读书,学这些能有啥出息?”

  在乡人眼里,吹鼓手和穿街走巷的耍猴卖艺人一样,都是下九流的行当。也是,在婚丧嫁娶的宴席上,他们都是和厨房打杂人一起吃最后一桌的,偶尔也会少一两道菜或是份量不足,乡里乡亲的,能填饱肚子就行。黎师傅也从不计较这些,但不在意并不表示可以被轻视、被怠慢,有一次,他因为管事人的傲慢拍起了桌子。

  那是一个红喜事,老远就听到欢腾热烈的唢呐声,前来送恭贺的人络绎不绝,他和另外一个师傅把《坐堂调》吹了一遍又一遍,早上几乎没停歇过,客人也是一桌接一桌地吃。最后客人都吃完了,连后厨的师傅们也都吃完了,还是没人来叫他们去坐席,黎师傅有些沉不住气了,便去问管事的人什么时候能安排他俩吃饭,那位支宾先生是个中年人,他“哦”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说:“你们也是,我的事多,你们随便找个地方挤一下不就行了? 你俩现在去厨房看看,看还剩点啥,将就对付一口算了。”

  黎师傅说:“我们是乞丐吗? 这是你管事的失职,怎么还这样说话呢?”那支宾先生也随口说了一句:“你以为呢?”黎师傅猛地捶了一下桌子,指着对方的鼻子吼道:“我们是艺人,不是乞讨的! 你知道我们用的桌子为什么叫云台吗? 你知道这个喜棚为什么叫龙棚吗? 你知道钟离汉的孔在哪里吗?”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说越大,眼睛瞪得比吹唢呐时还要大,“你知道《迎亲调》《小百鸟朝凤》吗? 什么叫《上路十八拍》? 什么是《坐堂六合韵》?”

  支宾先生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如何应对,旁边的人都围过来劝架,东家也赶紧过来赔不是,“我家今天好日好事,黎师傅您就消消气,我们现在就去安排!”黎师傅愤愤地说:“今天若不是人家的好日好事,我就让你下不了台!”

  黎师傅那次并没有因为受到忽视、冷落而影响发挥,相反,他似乎要把郁积在心里的所有不满和委屈都倾泄出来一样,将《一字调》吹得更加喜庆喧闹,更加欢快激越,似要拱破云天。

  黎师傅最擅长吹《补冈》和《悲调》,哀戚、苍凉,如泣如诉。这可能与他遭受到的不公有关。黎师傅是高中毕业生,那时候能读到这个层次是很少的,村里没有几个,那年当兵因为身体原因未被录取。后来村里差老师,他当了几年代课老师后又被解雇,一辈子守着几亩薄田艰难度日,人生太多的不如意让他变得沉默寡言,幸好有这把唢呐陪伴。农闲时,他总会取出它放在膝上,呆呆的望着它出神,这唢呐已经有些年月了,一些地方甚至变形了,碗口处的铜漆也已剥落,斑斑点点,如同老人手背上悄然浮现的褐色斑痕。经年累月的摩挲,管孔上也快要沁出光来,他心疼不已,轻轻地抚弄着它,像在触摸自己的孩子,动作轻柔,专注。是啊,两个孩子读书,一大家子大大小小的开支,哪样离得了它呢? 在黎师傅眼里,唢呐不是一个简单的器物,而是自己体内的某个器官,已经和他血脉相连了。

  长大后我并没有随黎师傅去学吹喇叭,而是选择了外出务工。每年只有春节期间才能回家几天,后来随着乐队的兴起,村里的唢呐声也渐渐地稀疏了下去,如同秋后衰弱的蝉鸣,日稀一日。那熟悉的声音,如同一个久未谋面的老友,尽管再也听不见了,但心里却依然在记挂着它。

  最后一次见到黎师傅,是在分盐卫生院,那天我陪爱人在医院打点滴,无意中看到了他的儿子,那孩子是我的学生,他弱弱的叫了我一声老师后,眼光便移向了别处,在我问到他父亲的近况时,他眼里突然溢出了泪水,低声说:“他肺癌晚期,医生说他的肺都变了颜色,没有几天了。”我怔住了,喉管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赶紧随他去了住院部。

  黎师傅并没有消瘦,手背上插着针管,斜躺着,眼神游离。许是很久没有理过发了,头发有点偏长,显得有些凌乱。他见到我,立刻坐正了身子,眼里满是疑惑。那天是我和他一起聊天时间最长的一次,他讲唢呐从波斯传入中原的历史,讲天庭云台的传说,讲《哭皇天》的演奏技巧;也谈电子乐和腰鼓队在农村的异军突起,谈唢呐、皮影戏等民间艺人的逐渐消亡。老实讲,他很健谈,我几乎插不上话,只有不停点头,微笑。

  我想不到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慰抚他,准确地说,他并不像一个病人,只是面色苍白,声音低沉。在他说要把那支唢呐送给我时,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忐忑不安。接受吧,我不会按捺,荒腔走板的,怕辜负了他的期许。拒绝吧,又于心不忍,毕竟小时候又特别钟爱它。为了消弭尴尬,我故意扯开了话题,我说,农村人的生活环境已经今非昔比,大型腰鼓队的兴起已是必然的趋势。但唢呐历史悠久,风格独特,穿透力超强,是任何乐器都无法替代的;它具有浓烈的烟火气,更是荆楚民间音乐的重要组成部分。现在,监利唢呐已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了。他欠了欠身,眼里闪出一丝光来,他拉着我的手兴奋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你放心,等我出院了,你抽空来我家,我教你吹《百鸟朝凤》!

  村里老人说,吹唢呐的人,他肺腑的气力都随声音去了,年岁大了,更容易染上肺疾,唢呐是一个很奇怪的乐器,使的力越大,它的音色就越突出,音域就更好掌控,细柔、粗犷转换自如,如果想偷懒,轻轻用力,它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更别想响遏行云了。老人说的话应该是有道理的。可能是用力过度,黎师傅六十不到就得了这肺癌。

  我没有看到他的那支唢呐,据说,那支唢呐被人放在他的灵柩里,一并推进了火炉。也好,世间多分清冷,天庭自会多分喧腾,许是中八仙们早早就搭建好了云台,丝竹管弦,只待他的那曲《百鸟朝凤》了。

  黎师傅曾经说,我们村里三个云台师傅,很多时候还要接外面的师傅过来帮忙,那时候孩子过五岁生、十岁生都会接六合班,接云台师傅,红白喜事更不用说,根本忙不过来。他说,唢呐是唯一一种把人从生吹到死的乐器。他吹了一辈子唢呐,也不知送走了多少人,在轮到别人送他时,这些乡下艺人都不见了踪影,改行的改行,年岁大了的吹不动了。可以想象,送他走的那天依然是鞭炮阵阵、依然是锣鼓喧天,但绝对没有唢呐凄厉的呜咽声,也一定少了六合班浑厚的鼓点和激越的锣钹声。

  世道变迁,这些古老的行当日渐式微,它们已渐行渐远,乡村里再也见不到他们忙碌的身影,村庄的上空再也不会有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回荡。是的,黎师傅——我一直都是将《百鸟朝凤》设置为手机铃声的,不为别的,只为它悦耳,只为它动听,只为那熟悉的声音,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在耳畔执拗地回响。

您的IE浏览器版本太低,请升级至IE8及以上版本或安装webkit内核浏览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