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枫
王国维,这位中国近现代学界的“集大成者”,秉持“学无专师、自辟户牖”的治学精神,于文学、美学、史学等诸多领域留下了广博遗产。其著作《人间词话》,因巧妙融合西洋美学与传统词评,至今仍散发着经典的魅力。这部诞生于1908至1909年间的作品,字里行间深藏着深刻的辩证思维,从词人禀赋到创作规律,再到人生与时代的抉择,处处闪耀着“对立统一”的智慧光芒。
在探讨词人身份与才华的关系时,王国维的见解率先打破了“非此即彼”的固有认知。他直言,“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以南唐后主李煜为例,若以君主的标准衡量,其深宫教养使其欠缺治国理政的能力;然而,从文学创作的视角审视,这份未经世俗雕琢的“赤子之心”,恰恰成为词中真挚情感的源头。
王国维将诗人划分为“客观”与“主观”两类:“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如《水浒传》《红楼梦》的作者,需凭借丰富的人生阅历来创作;“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像李煜,仅凭纯粹的内心便能倾诉无尽愁绪。这两种创作路径看似对立,实则相辅相成。
王国维对文学表达的论断也充满辩证。“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点明了情感体验中的矛盾。喜悦往往流于表面,而愁苦却能直击人心深处。“散文易学而难工,韵文难学而易工”,则揭示了文体学习中的悖论。散文看似入门容易,却难以达到精妙之境;韵文虽需掌握格律功底,却相对容易呈现工整之态。元曲家白仁甫的创作便是例证:其《秋夜梧桐雨》沉雄悲壮,堪称元曲中的典范,而《天籁词》却略显粗浅,这恰好说明了“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才华在不同领域会呈现出“长短相生”的辩证态势。
王国维对“诗人与外物”“诗人与宇宙人生”的解读可能更为深刻。他提出:“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草共忧乐。”这里的“轻视”是指不被外物束缚的创作自由,“重视”则是与外物共情的细腻感知,二者不可或缺。而“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内”意味着沉浸于生活以获取生机活力,“出外”则是跳脱出来以获得高远的境界,唯有兼顾二者,才能创作出有深度的作品。
这种辩证思维,同样映射在王国维自身的人生轨迹与时代选择之中。他曾是“海宁四才子”之一,却在科试中失意;后来转而钻研新学,最终成为清华研究院“五星聚奎”之一的导师,人生境遇在“失意”与“成就”之间起伏。1927年,面对时局动荡,50岁的他选择自沉湖水,以“文化殉道者”的姿态坚守心中的“道统”;同年,34岁的毛泽东在《菩萨蛮 ・ 黄鹤楼》中写下“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以革命者的昂扬斗志直面困境。二者看似对立,却共同反映出时代剧变中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构成了“传统坚守”与“变革突破”的辩证对照。
研读《人间词话》中的辩证法,不仅有助于理解文学创作的规律,更能从中领悟人生与时代的智慧:矛盾并非绝对对立,而是在特定条件下相互转化、共生共荣。这份跨越时空的智慧,至今仍能为我们认识事物、选择人生道路提供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