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 丽
这甲鱼,在我的记忆里,原是带着几分乡野的土腥气与神秘色彩的。
童年时,在四湖河边上的外婆家,它不叫甲鱼,也不叫鳖,我们土话唤作“脚鱼”。夏日的午后,常有黝黑的渔人提着湿漉漉的渔网,网底便偶尔有那么一两只,缩着头颈,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背甲是黄褐色的,沾着泥和水草。外婆会说,这东西最是滋补,但收拾起来极麻烦,须得用开水烫了,刮去那层粗粝的裙边上的黑膜,过程里总弥漫着一股特别的、不算好闻的气味。那时节,它于我,更像是一味药材,远非什么珍馐。
后来离了乡,见识了些世面,才知这貌不惊人的“脚鱼”,竟有“五味肉”的美誉,集鸡、鹿、牛、羊、猪五种滋味于一身。再回监利,便不免带着一种探究的眼光了。友人知我心意,特地带我去了一处养殖场。那是在一片开阔的水域边上,不再是记忆中混浊的泥塘,而是一方方规整的池子,水色清碧,微风吹过,漾起细碎的波纹。成千上万的甲鱼便栖居于此。
我原以为养殖是件枯燥的事,谁知却看出了几分趣味。那养殖人是个精干的中年汉子,手捧一把饵料,刚走近池边,水面便不似先前平静了。先是一两个小小的漩涡,接着,无数个黑褐色的、圆圆的小脑袋便从水下探了出来,绿豆似的眼睛机警地转动着。待饵料“哗”地撒下,霎时间,水面沸腾了一般,它们争先恐后地划动着四肢,脖颈伸得老长,张口争食,那场面,竟有几分憨态的生机。友人笑道:“你看它们,平日里懒洋洋地沉在水底,像个沉思的隐士,可见了吃食,便都成了急不可耐的饕餮客了。”这话说得贴切。那养殖汉子又说,他们这里的甲鱼,吃的都是小鱼小虾,生长得慢,但肉质紧实,裙边宽厚,是别处速成的比不了的。我望着这一池的生灵,想着它们在这清波之下,历经寒暑,缓慢地积累着风味,心中的那点土腥气的记忆,便渐渐被这生动的图景替代了。
监利人烹制甲鱼,最经典的莫过于“红烧”了。这烹饪的过程,本身就是一场感官的盛宴。我有幸在一位老师傅家看过全程。那已收拾干净的甲鱼斩成块,与猪蹄膀同烧,谓之“霸王遇英雄”,是本地最豪迈的搭配。热锅冷油,下姜片、蒜瓣、干辣椒爆香,旋即倒入甲鱼块,只听“刺啦”一声,一股浓烈的香气便窜了起来。这香气,不再是童年记忆里那单纯的腥,而是混着油脂的焦香与佐料的辛香,霸道地充满了整个厨房。接着是淋入料酒、酱油,加入冰糖,注入高汤,大火烧开,便转入砂锅,用文火慢慢地“笃”。
这一“笃”,便是两三个时辰。期间,那香气一丝丝地变得醇厚、圆融,从方才的锋芒毕露,转为一种绵长而温暖的诱惑,像陈年的黄酒,从厨房的门缝、窗隙里悄悄地弥漫出来,勾得人坐立不安。待到最后揭盖的刹那,蒸汽奔涌,香气达到顶峰。看那砂锅里,汤汁已收得浓稠油亮,紧紧地包裹着每一块肉。甲鱼的裙边,颤巍巍,半透明,像极了上好的琥珀软玉,那是胶原蛋白极致的表达。猪蹄膀则酥烂脱骨,皮肉莹润。用筷子轻轻一拨,甲鱼的肉便离了骨,放入口中,那味道真个是难以言喻。肉质紧实而有弹性,裙边滑糯粘唇,滋味醇厚鲜香,微辣中带着一丝甘甜,五味调和,恰到好处。果然不负“五味肉”之名。吃这道菜,是不能斯文的,须得徒手撕扯,唇齿并用,方得其真味。席间无人说话,只听得见满足的咀嚼声与啜饮声,那种酣畅淋漓,是味觉的巅峰,也是情感的释放。
宴罢归来,走在监利安静的街道上,江风拂面,带着湿润的水汽。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外婆在昏黄的灯下,小心翼翼剔除甲鱼黑衣的情景。那时的生活清贫,一只甲鱼是了不得的滋补品,总是炖得烂烂的,连汤带肉,分给家中的老人和孩子。那滋味,混着长辈的关爱与岁月的艰辛,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而今,这甲鱼已从寻常百姓家难得的珍品,变成了监利一方水土的名片,养殖、烹饪,都成了一门精致的学问。
它连接着两段光阴。一段是模糊的、缓慢的童年,带着泥土气和外婆手掌的温度;一段是清晰的、丰盛的当下,充满了产业的热忱与友情的欢宴。这小小的甲鱼,它沉在监利的碧波之下,也沉在我记忆的深潭里。它用一生的缓慢生长,成全了一道菜的丰腴;也用自身的蜕变,见证了一片土地的变迁。我口中的余香尚未散尽,心里却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通过这滋味,我又与那片水乡,与那些远去时光,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晚风里,似乎又飘来了那缕熟悉的、笃厚的香气,萦绕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