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景平
层峦叠翠坠南山,草木未语自成书。陶渊明的南山意象萦绕心间,镇江城南亦卧此山。山势不险峻,险在其文脉纵横:峰峦未拔地,高在千载文气氤氲。一道青石阶自山门蜿蜒向上,宛如被风拂动的书带,系着沉甸甸的过往。
入山首遇古柏两株,枝干虬结,其势如饱蘸浓墨的篆书笔锋。石坊上,米芾所题“城市山林”四字不单是地理标记,更是精神图谱:山在城中吞吐天地灵气,城依山势收放人间烟火。坊阴处,《鹤林寺碑记》的残片静默,斑驳字迹里,“三面环翠,一江素练”的余韵仍在字隙浮动。移步不过百,青砖院墙半隐竹影,萧统读书台到了。遥想那位素衣太子,曾率三十学士在此编就鸿篇《昭明文选》。我立于增华阁檐下,雨珠沿着宽大的芭蕉叶滚落。恍间,似有青衫文士捧卷徐行的气息弥漫廊庑。案头仿古竹简的编绳摩挲掌心,然彻悟:这满谷升腾的云雾,原是萧统校勘倦怠时抬眼所见的真章——那份悠然见南山的本真,远隔宫阙飞檐的尘埃。
石隙间,星星点点的野菊自顾自开着。当年那位未能登上皇位的太子,批阅间隙定然见过了这般野趣。帝王之路未竟,他却在此垒起比任何皇权更坚实的丰碑。七百余篇锦绣诗文化若星辰,自此点亮华夏文学的长夜。阁中时有月夜翻书的细响传说,或是不息文魂仍在字里行间低回唱和。
自读书台向西,石径缓缓沉入竹海更深处。刘勰于此间古寺,耗费五载光阴,打磨出五十篇洞彻文理的《文心雕龙》。竹林寺旧址半截残碑兀立,一个“禅”字深嵌裂石,如同将精微佛理劈入奔腾文思的凿痕。寺前古泉清冽依旧,掬水净面,指尖触及石壁暗绿湿滑的苔衣,魏晋风骨与南朝烟雨的清凉,便在这一捧泉水中不期而遇。
深秋访竹最为相宜。千枝万叶承着薄霜,风动处,银光粼粼跃动,似有无数无形的稿纸在月光中沙沙作响。山民遥指三株交缠如架的劲竹,相传为刘勰搁笔凝思之处。掌心抚过竹节凸起的斑痕,忽感“文心雕龙”四个字沉甸甸的。那是在晨露清风间淬炼出的锐利锋芒,足以剖开混沌,映照文章本相。暮霭四合,梵钟惊起无名鸟雀,鸣叫声刺破山寺寂静,又恰似《神思篇》中那倏忽而来的灵光乍现。
南山极顶的待渡亭木柱斑驳如陈年古卷,历代文人题壁层层叠叠。一隅模糊字迹透出: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便是南山的魂魄所系。萧统夜校的灯火早已熄灭,增华阁的月色依旧清冷地照着碑前临摹的学子。
午后,读书台前,一位白发老者携小孙女正凝神摹碑。“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山风拂过,一片银杏叶无声滑落,栖息在她铺展的洁白宣纸上。斜长的影子投向萧统当年踏过的石阶。远处招隐寺的晚钟荡开暮霭。一群鸟儿被钟声惊起,披着斜阳的金辉,向着长江的方向振翅飞去。水天相接处,一线波光静静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