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凤艳
“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可是,生活常常真的没有诗和远方啊!“生活没有那么多浪漫和诗意可言,那就过好每一天。”可是,常常日子真的不那么好过,不那么快乐啊!“最爱的人在身旁,最好的朋友住眼前,有人陪,有事做,有期待,无关压力、厚重、低谷,倾情感受生命的喜悦、丰富和轻盈。”可是,这常常只是幻想中的生活。可正是这幻想,使得人们在被生活虐待千次万次后,于一地鸡毛的纷乱里重整旗鼓,从拼死拼活后受伤的身体里,抽拔出热爱,因为那是人生之路的根本。
以上一段话,是我阅读杨章池《寒》《窸窣》《洗澡逢王强》《婚纱照》《故人:理发师》《病中》《旧巷子》《澡堂考》《失踪》等几首诗作时的感想与认识之一方面。这几首诗以普通人的人生片段、生活场面、即时思想情感为诗意的起兴和着眼点。诗歌写作是一项主观性很强的艺术活动,当诗人选择写这个而不写那个,选择这样写而不那样写时,他那时那刻或一段时期的写作理念、思考角度、情感侧重与认识倾向就不知不觉传递出来。当然,写什么和怎样写,常常也是由艺术家的气质、文艺理念、关注时代社会的重点等决定的。那么,杨章池书写生活中鸭飞狗跳、一地鸡毛、困顿疲乏、无奈与不易、艰难前行等毫无诗意之状态、场景等,意义在哪里呢?
对此,我想引用曹文轩关于鲁迅作品的阐释之一个层面曲折地加以简析。曹文轩说,一般情况之下,鲁迅少有审美之心态,他笔下少有纯净的人物和充满诗情画意的场景,但这也许不是为了丑化,因为生活原本如此;鲁迅的笔下也没有太多漂亮或壮丽的事情,大多为一些庸碌、无趣,甚至显得有点恶俗的事情。那么看看杨章池的诗作,比如《寒》和《故人:理发师》是否也有非常相似的情景、场面呢? 比如在前者中,有这样的诗句:“你将怎样降临?眉眼暗淡的/敌人和罪人。/垃圾箱口,避孕套耷拉//多年前的欢愉重现。/香樟树交头接耳/小广场一派胡言。//冰渍里的月亮,盛下/几则往事。七楼窗帘后闪过的一线光/冷得像个笑话。”比如在后者中,有这样的诗句:“一个学徒能走多远? 他踮起脚/在师傅的喝斥中反复练习刮脸/羞愤藏在他重重的一声咳嗽里”,“踏板冷硬。乱发,和着一记响亮的耳光:/‘剃刀也能这样磨?’”普通人的生活足迹之所以感染人,是因为诗人精致传神而富于情感的描写,真实地再现了生活的样子,不仅勾起读者的感同身受,更有助于人们找寻真实的自己。这些非虚构的场景等,也体现了诗人求真的写作态度,不装饰、不加料、不要滤镜,是含有现实主义精神的写作。杨章池诗中这些场景、物象、情节在许许多多诗人的作品中都不曾出现过。所以,他这些诗作是有开创意义的,它们使现实得以丰富,扩展了生活的可见度,让普通人的生活,尤其是他们的伤痛得到注视,体现了现实主义诗人的悲悯情怀和写作者的良知。
无疑,上面两首诗中的垃圾箱、避孕套、辱骂、欺凌,以及《窸窣》中姐姐在工厂流水线上的辛苦而机器般的工作,或《洗澡逢王强》里中年油腻大叔的体毛、哈欠、土豪的金戒指,都与中国古代的“意境”之说毫不沾边。这并不是因为杨章池没有领会“意境”之精神,或者说他缺乏诗歌美学观念——他的诗作《失踪》《有请流星》等就是非常有意境的诗作——而是因为意境这一美学思想与他对一些生活现象的念头、切身感受冲突太甚;若只追求意境,想要抒发的思想情感会被削弱,从而诗作无法表达出那一份锐利、深切、苍郁与沉重。就像曹文轩评论鲁迅时所说,鲁迅似乎更倾向于文学的认识价值——为了这份认识价值,他宁愿冷淡甚至放弃审美价值——当然放弃审美价值,不等于放弃艺术,因为我们看到,《寒》《窸窣》《洗澡逢王强》《婚纱照》《故人:理发师》《病中》《旧巷子》《澡堂考》《失踪》等诗作展现了诗人非常高超的艺术水平:缺乏诗意的生活入诗,对诗人的诗歌写作是一个挑战。而事实证明,这些诗作因诗人高超的语言功力、精妙的修辞艺术、睿智的生活洞察力和理解力的共同托举,而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所以,这些诗作是思想性与艺术性兼备且达到很高水平的诗作。
杨章池的这几首诗,我在他的诗集《小镇来信》中读到,这是时光隧道中保留的个体经验,记忆和诗歌都有面对人间的这一功能。当二者相遇,没有诗意的生活被凝视,从而时间没有白白流淌;当二者相遇,草芥的人生或普通人的喜怒哀乐鲜活激荡起来,从而平庸的日子有了它的传记,这是岁月留痕。虽然这里没有巨响,但是,你看啊,“盥洗池伸出外墙,白瓷泛黄”,“一些闲话粘在壁根/一些被冲刷着,往下流”——杨章池诗作《旧巷子》中的这些诗句,内涵隐秘,仔细品咂才能够领会七零八碎中对俗常的致敬,琐细的生活也是宏大的生活,它同样以不可遏制的姿态在时光中前行。而诗中,“一只大公鸡突然响亮打鸣,引得/整条巷子回头看我/阳光懒懒,安详温暖//他们劈柴,用木炭引燃煤炉,用蒲扇/煽风点火:/我需要这烟火/帮我还魂”的诗句,则在表明诗人在普通人的坚韧中听到了响彻云霄的不屈的号角,而人们心中的火是日子不息的燃料,是生命永恒的温暖。“一只大公鸡突然响亮打鸣,引得/整条巷子回头看我”的那一刻,诗人徒增了一种使命感,他要为生活树立丰碑,因为,每个个体生命都是不屈且伟大的。
那么,如何重建鲜活的个体生命呢? 杨章池以诗作《澡堂考》暗示了一条道路:搓掉怯懦,找回顽劣,不再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服服帖帖。当人生走到一定里程,随心所欲是多么快意啊! 虽然这有点儿像空中楼阁! 但是,有憧憬在那里总是好的。就如诗人在《婚纱照》一诗中所言:“我们早晚会被打回原形,时间丢还一张/再也洗不干净的脸。/但,就算设计统统落空/它也会一直悬浮在经久不散的大雾中。”
然而,思想和意志总有胜利的时刻。
如果说《澡堂考》中,在俗常的生活里,完善自我要靠自己思想情感的超拔与返璞归真还没有被诗人明确地提出来,那么,《失踪》一诗中,他则这样做了。并且,杨章池在说,无论多普通的人,其本性中都有诗意,《婚纱照》一诗,就澄明了这一现实,他写道:“以仙女为轴心,新娘每牵动一根纱/白马就尥一下蹶子。精心搭建的匹配度/恰好撑起教科书,人造梦和积雨云。//躲在后面,你们姿势规范笑容天衣无缝/眼中憧憬逼真得可以替换一个远方。/而在我们童年时,都痴迷过一条麻袋:它有助消失。”
这多好啊! 在人生的不同旅程,憧憬、期待和白日梦从来没有真的在生活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