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鼎
晨光微启,木槿花便悄然舒瓣,如美人初醒,在篱边檐下凝露自照。《诗经》里“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的赞叹,便落定于这般清丽姿影上。花形似古钟,单瓣复瓣,素白浅紫粉红,皆是天然调和的颜色,于平凡处自生别致风韵——原来草木亦知素朴之美,不逊朱紫。
汉代戴圣在《礼记》中记载:“夏至到,木槿荣;四时兴,长相伴。”道出了木槿与季节的默契。它的花期自五月始,可延续至九月,在漫长的夏日里,以翠绿的叶片托举着娇艳的花朵,一丛丛矗立在骄阳下,不卑不亢。重瓣者尤为可观,层层叠叠的花瓣在阳光下舒展,将生命的华美演绎到极致。那喇叭状的花朵,白的纯粹如雪,黄的灿烂似金,红的艳丽若霞,紫的神秘如雾。雨后初晴时,沾着水珠的木槿更显娇艳欲滴,那晶莹的水珠在花瓣上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然而这花开得急,凋得也决绝。朝颜未晞,暮色便悄然爬上花瓣。我曾在园中守候一朵重瓣木槿:晨光里它鲜妍饱满,凝露欲滴;午后日头偏西,边缘已现蜷曲暗影;待到黄昏时分,整朵花竟骤然离枝,坠向大叶黄杨的怀抱,完整如初,却再无生气。李商隐“可怜荣落在朝昏”的叹息,原来并非诗人矫饰的悲悯,而是生命律动里真实的闪电,教人窥见存在与消亡的惊心接壤。
古人称它“断头花”,这名字森然如刀锋寒光,映着死亡之影。民间竟因此避讳,不肯植于门前屋后。然而木槿却自有其不可摧折的韧力:单朵虽短,枝头却日日新苞待放,自仲夏绵延至初冬,以一场浩大的“接力”将短暂连缀成永恒。崔道融诗云“槿花不见夕,一日一回新”,道尽其中坚韧——每一朵花的寂灭,恰为下一个盛放让出位置;每一次凋零,都无声宣告着新生。这循环往复的生机,如长夏蝉鸣不绝,正是“无穷花”别名背后的深意。
世人多爱牡丹芍药的雍容,木槿却以另一种姿态贴近人间烟火。祖母曾采下初绽之花,以清泉浸洗,佐青椒蒜叶翻炒,滑嫩中隐透清香;或裹以薄面入油轻炸,焦脆外壳锁住了柔嫩花瓣,花魂竟在唇齿间苏醒。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早已记下:“嫩叶可茹,作饮代茶。”这花不仅可疗肺热咳血之疾,更默默滋养着寻常日子。
木槿花朝开暮落,在晨光与暮色间匆匆走完一生。然而它不忧不惧,只是专注地把今天活成绝响,明日自有后来者续写芳华。杜甫诗言“颜色不如君”,我深以为然——它那份沉默的坚韧,如同在岁月长卷里以温柔之笔刻下的铭文:纵使生命仅存朝暮,亦当以全副精神绽放;纵使无人注目,亦要在尘世一角执拗地开着,让美成为无声的抵抗。
木槿花落,整朵离枝而不散,像一场倔强的尊严告别。这草木无言的温柔坚持,原来早已在时光里留下回响——纵使明日花又开,今日这一朵的盛放,亦已是它自己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