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庄俊商
剥开一颗荔枝,白玉似的果肉莹润饱满,甘甜汁液在舌尖迸开,倏忽之间,竟又唤起我心头那荔枝树下的光阴长流,树影摇动,一切如昨。
记得幼时,父亲最喜欢在春天来临后忙碌于荔枝树之间。他腰间别着锋利的小刀,手里捧着新折下的嫩绿枝条,在粗壮的老枝上熟练地削出斜口,又用刀锋轻轻劈开一道缝隙,再将新枝牢牢钉入其中。那时,阳光透过树冠缝隙洒落下来,父亲弯着腰,脊背如同拉满的弓,刀口上留下的树痕,像一只只琥珀色的眼睛,默默注视着父亲一年年重复着同样动作的劳作身影。树皮被割开,树汁缓缓渗出,与父亲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一道,在春日里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芒。
待到蝉声聒噪的夏天,荔枝熟了,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如火焰般簇拥在枝头。我跟着父亲来到果园采摘,天刚蒙蒙亮就出发。露珠无声地凝结在箩筐的铁网上,宛如夜空中遗落的小小星斗。父亲在树上攀援采摘,我则在树下仔细拾起那些饱满丰盈的荔枝,小心翼翼堆进筐中。他手指粗粝,上面布满茧子,和荔枝树皴裂的老皮相映成趣,让人分不清哪是树痕,哪是岁月刻下的掌纹。父亲偶尔抬头,望见一树沉甸甸的丰盈,便露出满足的微笑,笑容里仿佛饱含了所有荔枝凝聚的甜意。
后来我远走他乡,果园中的光阴也如溪水般默默流淌。再归家时,父亲正领着我那蹒跚学步的小侄儿在树下玩耍。小家伙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好奇地戳着树干上的疙瘩瘤疤,父亲则俯身轻语:“那是树的眼睛,记住咱家的好呢。”侄子仰脸咯咯直笑,父亲也笑,眼角的皱纹如藤蔓伸展,却掩不住笑意中闪烁的温情,宛如阳光穿过枝叶缝隙,轻轻铺洒在祖孙二人的肩头。
父亲拍了拍粗糙的树干,树皮簌簌落下几片,他轻轻说道:“人老了,树可还年轻着呢!”我默默咀嚼着父亲的话,又品尝了一颗荔枝——甜味在口中缓缓蔓延开来,这甜里沉淀了三百次日升月落的照耀,无数场雨露风霜的浸润,还有父亲在树下用骨节撑起光阴的每一道印痕。
树年年生发新绿,人却岁岁添染霜白。然树影婆娑间,光阴终究并非逝水,它沉淀为枝头累累的果实,是生命在时序中默默自证其存在。父亲在树下弯腰的一刻,原来正是光阴挺直了脊梁;果实入口清甜的那一刻,即是岁月最终回甘的证明。
树犹如此,人何须悲? 光阴的汁液在血脉里循环,它将苦涩酿成蜜,把辛劳刻成花——人虽不能比树更长久,但生命却可以因勤恳的付出而愈发丰盛饱满,如这年年荔果,红透了每段被汗水与慈爱浇灌过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