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06版:江津笔会

梦与橘树一起开花

  美文悦读

  □方华敏

  深秋的橘园,缀满温暖的红,圆润又圆满。它的层次、容量和深广,恰似宋画《橘图》,设色高古,又透视红绿的写实,淡淡芸香盈怀而来。

  橘树是故乡的福树,遍生罗绮,香风微度。儿时吟诵《橘颂》,梦里声音还萦绕耳边:“后皇嘉树,橘来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熟悉的气息,柔软而亲切。屈原“深固难徙”的故土之爱,因了橘香而唯美绵长。我以为,词里的“绿叶素荣”就是我家侧屋前的橘树啊。

  童年的。阳光斜进窗棂,隔着纱和我絮絮低语。流动的绿色越过思绪蜿蜒着,疏枝里温润的尽是美好。我悠悠穿行橘树下,花瓣簌簌地落满一身。踮起脚尖,轻嗅轻吻,风露沁蕊,芳香依稀。白净的花,清幽的叶,妆点我的新校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束束疏影封住的美妙厚度,竟如此诗意。夏日,青涩的果儿蓄满光热逐渐长大,颜色由深绿变浅黄。待到深秋,终于支不住酡颜而醉倚粉壁,惊喜从侧屋前的老墙根爬上来。此时再看遍野的橘,如同高音霎时明亮,演绎一曲笑傲江湖,清越里透着华贵。当我挽起竹篓,战战兢兢地爬上木梯,学着祖父操起剪刀,那些蓬勃的橘应声而落,像旋启存封多年的女儿红,香得微醺。然而,待我学会用文字填充心灵,再看那书里的橘,分明是着染愁绪的。古人陆绩《怀橘遗亲》,李衡“呼橘为奴,蓄橘养家”,有藏在橘里无人知晓的仁礼存心。民国文人朱自清《背影》里倚窗凝思,观橘睹物忆父亲的惆怅如此悲不自胜,读着直到恍然若世。这才发现无数美妙的橘红,早已悄悄越过茂密的枝头,攀满我的整个童年。

  侧屋的门额,挂着一幅绣锦:祖母精绣的橘。浅蓝底子红色橘,簇簇缀在深绿叶间,掩不住的富贵。就连跳动的灯花也落下温暖的橘红。我剥下一个整的橘皮,拧几股麻线搓成灯芯,浸泡油里。然后将浸满油的芯用针线固定橘皮内里,这样精致的小橘灯就做好了。绵延悠长的橘香暖意,隔开屋内的明暗,也隔开屋外的寒凉。冬日夜长,正是围炉向火好勤读。我背诵课文《电线上的火花》:“民警叔叔摸着姚剑钧淋湿的头发说:谢谢你,少先队员……”会意之处,必将书本摊在膝上。暖暖的书页,也弥漫灯火可亲的欢喜。祖母放置炉上烘烤的橘,芸香独有的微辛,似安居金粉里,充满酸甜的小令——圆果抟兮。祖父叼着烟枪,轻声说仓里的粮,陈年的事,永远是柴米油盐的陈旧,田园四季的随意和充实。我从书中抬起倦眼,簸箕半干的橘皮向我露出甜甜的笑,凡俗的喜气顿然溢出。橘皮性甘,炖煮肉汤放一点即为金风玉露啊,若灌制香肠配置佐料,那就是胜却人间无数了。

  迎岁的橘光,来来去去,延伸复年的旧日重现。橘树掩映下的日子,也宛若它的叶花果一样几许苦涩,几许酸楚,几许甜蜜。橘蕴含的酸和甜,不失甘美的性情,也使慢慢长大的我体味其中的深意。不禁想起辣椒全辣,苦瓜连根苦,即使碾为尘末,也不失根本。它们安于温润泥土,清风如橘,橘里莼乡。它们行于参差荇菜间,相生相成,逞娇逞美,又岂止是植物比人活得通透可以诠释?人生五味,不知各占几分呢?

  如今,故乡的橘已不只是童年的零食,还是农人增收的吉祥果。从他们幸福满满的脸上,我看到橘背后的隐喻和禀芷的芬芳。大片丰泽果园,耀眼的横幅,告诉我这里是橘子实验基地,盛产的橘子远销海外十多个国家……

  那天,我流连往返一家私人橘园外,深深的桑梓之情油然而生而不忍离去。主人善意,热情邀我入园。这里弥散“竹篱·青黄”的禅意,也充塞着橘树半分水润半分田的往事,因而变得格外珍贵。很多年来,我一直缝补记忆里“橘”的碎片,居然与眼前的情景相重合,那种亲切与生俱来,遥远神秘,又近在迟尺。童年诵读“满园金粉落松花”的句子,又古意盎然地浮现,其实它不是金色,也不是红色,是介于金和红之间微微奢华的颜色。

  世间最神妙的橘树,因为故乡沃土,因为名篇《橘颂》,使之穿越古今、驰名海外。橘之甘,不只是美味与乡情,还关乎人心人性。“深固难徙,阔其无求兮”,屈子为橘作颂,乃寄托非凡高举之志情。这里的橘,当如故乡漫野中的橘树,“自成品格,自立繁华,自在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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