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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远发 2019年4月24日,天气特别反常,谷雨节气都过去4天了,还出奇的冷。 我从武汉匆匆赶回洪湖妹妹家看望母亲。她的骨头疼痛感越来越重了,全身上下钻心的痛。医生说是老风湿导致骨质疏松症。母亲从68岁开始喊疼。那时候,我托人从香港买来黄道益活络油,她时而涂抹,尚可缓解。可自2017年父亲去逝后,母亲一蹶不振,病情加重,再涂活络油已无效,往往夜不能寐,通宵呻吟。 于是,医院各项检查不断。四下汉口,三次住院。最后一次住院是她离世前3个月。在咨询其他众多医生的前提下,我向管床大夫提出能否做椎体成形术(PKP),即骨水泥椎体填冲治疗骨质疏松症,大夫经过慎重考虑,否决了我的请求。他说,老人家83岁高龄了,骨质疏如膏瓷,一碰即碎,术后不死恐也加剧痛苦,何必呢? 从此,母亲靠止痛药度日。2019年春节前夕,我添孙儿,武汉儿子家的事增多,我只好汉洪两边跑。春节后,哥哥为方便照护,接母亲去他家住。一日,母亲在其小区择一灌木,欲上吊自尽,幸被人发现。我闻讯后,连夜驱车往洪湖赶,途中在汉洪高速险出车祸。见到母亲后,我大声埋怨:“难道我们对您不好吗?”母亲拉着我的手哽咽道:“儿啊,我知道你们都有良心,我还想亲眼看看我的大重孙子哩,可我实在疼得受不了啊!”我再仔细打量她,只见她发如蓑草,面色腊黄,眼珠浑浊无神,体型也缩小了。她一生付出了太多的心血、汗水和泪水,耗尽了她所有的能量,现在的她已然干枯。 母亲19岁嫁到陈家,先后生养8胎。我的大姐因农村接生婆马虎,脐带感染,只存活了7天;两个小妹缺因医少食分别在3岁和5岁时夭折;另外一个妹妹在成年后病亡。四个孩子的离去,按母亲的话说,她的眼泪流成了河。最后,终于把我们三兄弟及一个妹妹养育成人。 我孩提时代的记忆全被贫穷和饥饿绑架。吃过糠,挖过野菜,跟着母亲去过10多里外的石油钻井队要饭,半夜去过集体收割后的稻田里拾稻穗。为了偷公家的萝卜充饥,有一次鸡叫头遍,母亲执意一个人去,结果被守夜人发现追赶,跌倒在一条壕沟里晕死过去。天亮时,我和父亲找到她,她手里还抱着两个大萝卜不放,死劲掐人中,才醒过来。 农业集体生产时期,母亲为了多挣工分,和男劳力一样,挖塘开沟、割麦扬场、拉车挑粪、犁田耙地,一样不落地干,瘦弱的身躯象根拉满弓的弦,随时可能绷断。从田间劳作回来,母亲还要寻鸡喂猪找娃娃。每次找到我时,我多半睡在篱笆边的地上。后来我每每支气管哮喘大作,母亲总是流着泪对人说,是她粗心“害了我儿”。 食物都给了儿女,母亲只有饿着,常常躺在床上睁眼盼天明。我们兄妹除哥哥外,都没吃过一口人奶,因为母亲吃糠咽菜不产奶,是母亲用米汤把我们喂大。在我年少的记忆里,母亲常常捂着胸口喊疼,疼得在床上和地上打滚,长大后才知是胃病,饿出来的。 父亲年轻时很不顾家,贪玩、好赌。我9岁那年腊月,母亲养了整整一年的一头猪,叫父亲卖了给全家添几件衣裳、办点年货。哪知父亲拿着73元血汗钱进了赌场,还没等投下第一笔赌注,就被公社人武部逮个正着。场上全部搜身,现金一律没收。噩耗传来,母亲双眼一闭,倒在地上。苏醒后,她从地上跃起来就往公社跑。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很冷,门前的小河结着薄薄的冰,天空中飘着似有若无的小雪。母亲在公社院子里哭诉了三天三夜,终于感动了妇联主任杨久英,通过她说情,总算要回了50元钱…… 此时此刻,望着眼前枯瘦的母亲,我鼻子一酸,双膝跪下,抱着母亲泪如雨下:“姆妈,等这次寒潮过后,您的重孙子满百日了,我接他来洪湖,让您好好看个够。” 3月上旬,母亲被接到妹妹家居住。我几乎每天都和妹妹通电话,得知止痛药已止不住母亲的疼痛感了。白天拄着拐杖行行走走还好一些,一到夜晚,母亲就躺在床上哼哼叽叽,整个屋子都听得到。妹夫是个泥瓦匠,每天早出晚归,辛劳酸苦,晚上想睡个安稳觉,却被母亲的叫声所扰。母亲常对妹夫说:“姑爷,对不住呀,每天吵得你睡不着……我怎么不死哟!”妹夫良善,总是回答说睡得很好,没有听见您的声音。 4月中旬,母亲常跟妹妹嘀咕,怎么二哥(我排行第二)还不回来?于是每天拄着拐杖朝大路上张望,尔后坐在门前发呆。 4月24日,我回到洪湖,赶上妹妹家吃午饭,我陪着母亲吃。她其实也没怎么动筷子。我发现她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只不过眼神有些异样,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眼珠半天都不挪一下。 饭还没吃完,母亲离席说去吃药。我和妹夫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突然后门口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远处的妹妹大叫一声:“不好,姆妈从楼上跳下来了!” 等我们慌乱中跑出去时,母亲已经静静地蜷缩在地上,口鼻气息全无。她面容安祥,嘴角无污物,地上也没有血迹。就这样,她干净体面地躺在我和妹夫的怀里,离去了。 我的娘亲就这样结束了她苦难而平凡的一生。她活着把一切献给了儿女,死也怕拖累儿女。 妹妹在哀嚎,我却没有哭。其实,我的心在流血,胸中翻江倒海,眼前一片模糊。 母亲1937年农历4月27日出生在洪湖西北岸边的小河村,村人多姓平,所以又称平小河。外公外婆生下我母亲后,接连几胎早夭,到母亲12岁时才有大舅;再6年,得二舅。半间蒿草棚和一条破渔船是外公的全部家当。湖边无农田,每到汛期,人都无处安身。外公天生木讷多病,外婆小脚体弱。可怜我的母亲从7岁开始就抓虾摸螺,帮衬家里。春扯茭菜秋摘菱,寒冬腊月踩泥藕,落下了严重的风湿病根。稍长,还要照顾两个幼弟。新中国成立后,地方政府兴修水利,15岁的母亲肩挑百十斤的泥土,像成年男子一样披星戴月。1954年初夏长江倒口,沔阳洪湖一片汪洋,17岁的母亲背着行李,一手扶着小脚外婆,一手抱着幼小舅舅,逃荒到江西九江地区,吃尽了苦头。 以我的个人认知,我的母亲是永远不会死的。她那么刚强,怎么会死呢?而且是以眼前这种方式。 母亲走后,我常到母亲住了几十年的小屋里久坐,我在等她,我感觉她只是出去了一会。 母亲的逝去,我除了悲伤,就是愧疚。想着她病重的时候,我还表现得不耐烦,就无法原谅自己。我没有好好照顾她一天,也没有好好陪陪她。她要亲眼看看重孙子,我也没有满足她。这是我一生的遗憾与不安! 4月26日,母亲出殡那天,她的20多位儿孙从各地赶来,齐刷刷跪在灵柩前痛哭。我还是没有哭。我想,母子一场,我们在迎来送往中完成了生命的传递和轮回,这就足够了。 是的,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母亲的死因。母亲,我凭什么要强求你在那样的关头坚持呢?其实真正自私的是我们,我们总是要求你站在前面,为我们遮风挡雨,为我们排险解困,为我们的人生鸣锣开道,为什么总是对你有如此之多看似合情实则无理的要求?你累了,你想长长地睡一觉,好好的休息一下,所以,我们应该理解你的选择。 母亲,我似乎懂你。我们完成了尘世的琐事,就来陪你。我们是不散的一家人,天地同在,星月可鉴! 母亲,天堂里永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