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传华
老家光村一半是平原,一半是丘陵,有山有水有树林,早先,那里有很多动物,尤其是黄鼠狼,很多,不光晚上偷鸡,白天也能看到它们在家户人家的房前屋后乱窜。
黄鼠狼的皮毛一般在农历小雪后至翌年二月最为坚实、厚密,也最值钱。我爷爷是个逮黄鼠狼的高手,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就将各种自制的工具都拿出来,认真检查检修,这些工具有用木料做的“陷阱箱”,有铁夹子,但他用得最多的是用竹子做成的一种卡子。三九寒天,晚上,月昏星稀,他拿一把小铲,在荒野间、田埂下挖出一个个形似窑洞的小孔,放进一小块羊肉或鸡肉,再将卡子的机关扳开,用一根很细小的竹签撑着,放置在洞口,黄鼠狼一旦经受不住食物的诱惑往里头一探头,机关就会被触发。
可黄鼠狼是何等狡猾的动物,要想捕到一只却绝非易事,爷爷一个冬天即使天天晚上去放卡,也基本上是十放九空。一个冬天满打满算也抓不到几只。光村乃至周边有人学我爷爷捕黄鼠狼,但谁都没有我爷爷厉害。我从小就是他的“跟屁虫”,经常跟他去放卡收卡。我至今记得他晚上去放卡子都是用那种两节电池的手电筒照明,手电光昏黄,照不远,在凄冷而黑暗的夜里十分微不足道,却仿佛又映射着爷爷内心对生活的一份倔强与希望。
爷爷随身带着两个蛇皮袋,一个装卡子,一个预备着装黄鼠狼。但装黄鼠狼的袋子一般都用不上。如果幸运降临,那爷爷会像捡到宝一样,将逮到的黄鼠狼放进蛇皮袋,然后捏着袋口轻轻摔打,将黄鼠狼摔死。回到家后,他会将死去的黄鼠狼用铁钩子吊在屋檐下,用锋利的小刀相当小心地进行剥皮。那是个技术活,皮要从头到尾整张剥下,不能有一点破损,爷爷很老练,每张皮剥完,用小木棍撑开,钉在墙上晾,就好像一只活生生的黄鼠狼舒展身姿学着壁虎趴在墙上一样。
一个早上,北风劲吹,天奇冷,我跟爷爷去取卡子,十几把卡子收了七八把,一无所获,以为又将空手而返时,一个洞口前的卡子有了收获,一头肥硕无比的黄鼠狼被卡着脖子,躺在地上挣扎。爷爷几步上前,捏住卡子的一头,提起来。它个头很大,一身光滑如绸缎一样的黄毛,没有一丝杂色,虽被卡住脖子,悬在空中,但身子乱扭,极力想挣脱逃命,嘴里还发出一连串的“吱吱”。爷爷盯着好一阵看,眼里露出了惊喜。我赶紧将那个空着的蛇皮袋张开,伸过去。但爷爷突然弯下腰,一扳开关,黄鼠狼掉在地上,一下跑掉了。我懵了,很不解爷爷怎么将到手的黄鼠狼给放了,爷爷解释说,它肚子里怀了宝宝呢。我问,为什么动物怀了宝宝就要放掉?他却不再说话,拎着蛇皮袋回去了。
我长大后当兵离开了家,没几年爷爷也死了。家乡后来变化很大,最大的变化是不管是原来的良田,还是荒坡,都被机器铲平,种上了成片成片的柑橘树。我每次回乡,看到的景象与记忆中的千差万别,就有无尽的失落。人类生存的家园也是动物共生的家园,那些以前到处乱跑的黄鼠狼很难再见到一只。
2023年回乡过年,正月初四,我从亲戚家拜年回家,路上意外地发现当年我爷爷放掉那只黄鼠狼的地方还没怎么变,那时是一块油菜地,长着油菜,几十年过去依然如旧,让我有种喜从天降的感觉。而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当我站在那里唏嘘感怀时,不远处竟然冒出一只个头极小的黄鼠狼,鬼鬼祟祟,见了我,立起身来,东张西望,一副比我还鸡贼的样子。我觉得好玩,缓缓举起一只手跟它打招呼,它却不理我,身子一扭就钻进油菜地里去了。我站在那里等了很久,也没见它再露面,只得怅然离开。
这时候,黄昏里的家乡很是寂寥,太阳已坠落远山的背后,暮色正理直气壮地登场。这是我梦里常常出现的场景,一瞬间,我脑海里闪现出许多被时间带走的岁月,我想起早已离开人世的爷爷奶奶,想起久远却依然清晰的往事。那一刻,我又恍若回到自己的孩提时代,隆冬,暮色来临,窥探爷爷是否要去放卡子,忐忑着他是否会带我去?
现在的黄鼠狼,早已被国家列为“三有”动物,人类失去了猎杀它们的权利。其实退一步讲,就算让捕让杀,如今农药化肥狂施滥用的乡村,又还有多少黄鼠狼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息、繁衍与死去;凋敝的乡村,又有谁还会在寒冬腊月,迫于生活,用一种古老的方式,挣那样一份全凭运气的辛苦钱呢。
好多的东西被时间挽着一起奔跑,跑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