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振华
布袋莲和构树林
在我记忆深处,有这样两种植物,布袋莲和构树林,它们陪伴我度过了童年时光,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布袋莲即水葫芦,只要有水就能生长,繁殖速度极快。
它叶片呈弧形卷仰着,好似小孩儿仰头朝天吹着喇叭,茎似葫芦,身子一半伸向天空,沐浴朝阳雨露,另一半密密麻麻的黑黢黢的根须埋在水里,吸取水中养分,依托一根浅绿色的水下横茎向四周蔓延,一家挨一家,不留缝隙,要不了几天小池塘就给它全占领了。一进入夏天,满池的翠绿,铺天盖地,十分养眼,微风徐徐吹,开出的浅紫色花瓣便约好似的纷纷摇曳起来,蔚为大观。这情形,我有时看得发呆了。
它要的不多,给予的却是全部。幼儿,母亲每年都要养一两头猪,那时是不兴饲料的,猪草哪里来呢? 地里的蔬菜,南瓜,地瓜,萝卜,白菜,水里的当然首选布袋莲,它味清甜,捞上来剁成碎片,佐以谷糠和饭渣,就是猪们最爱了。
我非常喜欢捞它,不仅因它可以省去刈猪草,而且它的水下横茎,掰了,洗净,可以炒食。更有意外的是,一同捞上来的常常有小鱼小虾黄鳝泥鳅什么的,它们躲藏在根须里睡觉,一不小心就成了餐桌上的美味。
当然,我也讨厌它。屋后鱼塘,盛产黑壳鲫鱼和黄骨鱼,闲时执一竹竿,绑上尼龙线和鱼钩,挖来肥肥的红蚯蚓当鱼饵,无需下窝,蹲塘边,享受垂钓的乐趣。可塘面是密不透风的布袋莲,无从下爪,只好凫水下去,撕开一个口子,用木棍包围着,不至于布袋莲围拢,前前后后耗时又费力,惊得鱼儿半天不咬钩。
水上布袋莲和陆上构树林,互成风景,皆是不可替代的猪猪们的最爱。构树,只要有土,它就疯狂,至今犹记得整个后院都是它的影子,老屋东墙角,一株幼苗不经意间长成一棵大树,直径约两手合抱粗细,枝条东伸西突,形如华盖,大风一刮,老屋燕子瓦机瓦水沟里落满枯叶,阻塞水路,令人憎恶。而且它根系发达,纵横捭阖,交错杂乱,延伸到渔塘边,和布袋莲自成风景,牵扯不清。水满则溢,人满则骄,植物亦然,构树不断蚕食杨树柳树地盘,严重威胁到邻居们的安居环境。父亲嘟囔着要伐了它。还等不到他动手,一日起大风,将构树连根拔起,从老屋后东墙横切下去,压垮了一只墙角,所幸人员无碍。父亲一气之下,篾刀斧头锯子齐上阵,砍光了后院所有的构树,连根须不曾放过。
寒露霜降时节一到,布袋莲便蔫了气,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整个塘面一派萧瑟,偶尔几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翠鸟憩在枯条上,全神贯注盯着水面,准备捕捉些小鱼填充肚子。早上去塘边帮母亲淘米洗菜,望着一角枯萎的布袋莲,我心想,它们熬得过冬天吗?我可不想天天看见它枯败落寞的样子。
有时,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立春时节一到,我惊奇地发现,那一角的布袋莲已扑满,枝丫还向两边延伸开去,即便每一朵还只有一寸长,就已经挨挨挤挤,缠缠绵绵的浅绿开始张牙舞爪了。我好生高兴,为布袋莲的涅槃新生,重返人间烟火,自己彷徨的心也跟着变得安顿下来。而盘根错节的构树林,经由父亲斩草除根式的扫荡,已经不见踪迹,后院成了杉树的天地,一派生机盎然。
经过几年的沧桑创痛,我逐渐认识到情感和岁月是磨人的。我常常警醒自己莫变成那片构树林,抢人地盘遭人白眼惹人嫌弃,该再见的一定不必重聚,逝去了的就逝去了吧。而更多时候,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那一池的布袋莲,只求一丁点儿土壤和水,我的根须便可以深扎下去,春天里发芽,夏天里开花,秋天里跳舞摇曳,冬天里眠藏,一个轮回,又是逗人欢喜的四季花。
我庆幸,少年时代遇到了老屋后面的布袋莲和构树林。
自行车情缘
当摩托车、汽车走进千家万户,曾经引以
为豪的自行车,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而我与自行车,情缘一直未了。
中学时,做梦都想要一辆自行车,哪怕二手也行。梦很美,现实却残酷。爹娘耕薄田广积粮,攒钱翻修房舍,供哥哥们相继完婚,几件大事下来,家里已经一贫如洗。小妹辍学帮带侄儿,我仍在上学,家里经济情况不好,我若此时想要一辆自行车,绝无可能。曾央求爹娘买双合脚雨鞋都无法实现,甭说脚踏车了。那时,不要说凤凰永久牌,就是普通野马飞鸽牌,怎么说也得一百多块钱。钱从哪来? 饭碗里吃出来? 父亲上街拉人力车挣? 母亲煤油灯下纳千层底挣? 卖掉余下口粮换? 所以买自行车根本不可能,只是奢望。
每当看到同学们骑着自行车上下学,我心中的羡慕之情油然而生。他们欢声笑语,自由自在,如同一只只小鸟在林间穿梭。而我,却只能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压抑着内心的渴望。
不能拥有,却无法剥夺我跃跃欲试征服它的强烈好奇心。隔壁双石村有一同学家比较富有,他骑来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耍酷炫耀,还表演自行车特技。那骑车的功夫真是了得,风驰电掣绕圈圈,嗖地,一脚抬起,单手扶龙头,单脚踩踏板,弯腰捡起地上饭碗归置头顶,旋即飞脚上车,又是绕圈,碗坐头顶,纹丝不动,赢得围观众人阵阵喝彩,仿佛战场英雄凯旋。我眼巴巴的看着,心中不得尽兴,郁郁不乐。
解结的机会有,把握不了稍纵即逝。一个冬日傍晚,我三哥新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停在打谷场,竟然没上锁。天啦,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时不练,更待何日。意由心生,说干就干。我不顾身着厚重的棉衣,飞跨上车,才滑行几步,颈脖子好像被啥东西剐蹭了一下,一分神,人失智,车失控,顺着下坡冲入谷场边的小鱼塘。哦,乖乖,那个水,冰呀,冻得我直打哆嗦,幸好,塘不深,淤泥却多,待我挣扎起来,早已成了落汤鸡,喝足了水的棉衣棉裤紧紧地裹在身上,冷的我直打哆嗦。我会水,倒是不惧,怕的是损坏了堂哥心爱的自行车,何以赔偿,还得挨大人一顿责骂。一念至此,我奋力拖着它,艰难爬上岸,褪去湿衣湿裤,围着它转了转看了看,只是车把手偏了,扭正扭正,试骑一番,确认完好心才安妥,回头一看,分明几件衣服晾在那,原来,害我“冬泳”的是根细铁丝。它可真是罪魁祸首。
屋漏偏逢连夜雨。经此一轮,丝毫不减我的热情,睁眼闭眼全挂牵着。机会又来了,家中来了稀客,受老娘差遣去河对岸小卖店买瓶醋,我嫌远,蹬上哥的自行车,风风光光吹着口哨,冲上木桥,不料,桥板松动,木板一头翘起,猝不及防地打在车上,轰的一声闷响,我被车压在轿面上,半边身子悬空,大有坠桥之势,天啦,吓得我半死,浑身直冒冷汗。中心河不是小鱼塘,枯水季,水深也有一二米,坠下去,还不够我喝一壶? 会水又怎样? 车还压着呢! 幸好,幸好,只是悬了空,来了个特写,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我爬将起,连声呸了几口,晦气也就散去,找来铁钉铁锤两头加固,没事似的完成未竟之事。回家后只字不提,省了大人担心,这段尘封经年的往事今日重提,刻骨铭心,想忘也忘不了。
秋空阔,行雁声声。草梢枝上,黄嫩还青。人行处,豪气脉脉,千山踏尽,逐日追星。我喜欢骑行,如今,再次拥有一辆满意的自行车,倍感珍惜。暮色四合,穿行天地间,笑看灯火阑珊处,伊人倚门回眸,是臆想,更是一种奢望。不为别的,只为归途中,瞥一眼,窗台那盏灯,宛如多年前一直亮着,所有的烦恼和苦闷,便烟消云散了。
来一场说走就走、绿色、环保、健康的简单骑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念,我的耳畔就会想起“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这句诗词,真是应景极了。
单车一骑纵横度,秋雨春风任我驰。谁说自行车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满大街的“小黄牛”就立在那,只要得空,性情高涨,不妨一骑,即为丢弃烦恼良方。骑着单车,思绪随风飘散,多么惬意的画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