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芸
古城是江汉平原上一株古老的植物。自楚国的渚宫王孙们栽种了它,业已存活了两千余年,有过枯有过荣,如今依然完好地存在;古城是江汉平原的一方异土,不只丰产白花花的棉、水灵灵的稻、银亮亮的鱼,还滋养诡谲跌宕的历史风云,盛产荡气回肠的楚风流韵。
古城的名字,荆州。
作为一座被时间层层掩埋的古城,与周围年轻的城市相比,它没有弹性十足的肌肤,咄咄逼人的青春气息,飘忽飞扬的眼神。面色端凝,眼锋沉郁,肌骨虬结,悠远的历史,成为古城最荣耀、也最沉重的背负。
古城的前尘旧事业已退远。曾经的剑戟鸣击、曾经的沙场逐鹿、曾经的慷慨悲歌、曾经的篝火狼烟、曾经的流斛晓唱,恍如金粉沉沙,纷纷坠入时间的沙漏。今天,即便站在古城的心脏部位,也再难听到旧时传奇的喧响。眼前,只有似是而非的日常生活,寻常市井的繁音杂律,在古城的怀抱中日复一日地上演。
日常生活场景之外,也有一些遗存,抗住了岁月恒常不移的倾覆之力,经由一条隐秘的地下通道抵达现时。铜绿斑斑、锋刃犹利的四代越王剑、吴王夫差矛;稳稳然巍巍然、螭虺蟠绕的商代鼎镬;别致端丽、造型生动的战国人骑骆驼铜灯;漆色斑驳、彩绘瑰奇的虎座鸟架鼓;刻有当今世上最早数学专著《算数书》的汉初简牍;经受了岁月剥蚀、轮廓依然完好的古墓棺椁;深埋地下两千余年、肌肤依然葆有弹性的西汉男尸;薄如蝉翼、花纹雅丽的战国丝绸;造型简洁、千年不腐的汉代麻鞋;音律齐备、庞大完整的编钟、石磬……
如今,它们躺卧在古城博物馆的展室里,桔黄色的灯光仿佛一束历史的追灯,将它们的细部映亮。它们,是这座古城纷繁历史挂饰中微少的一部分,和许多从这座城市地下出土的木器、丝绸、铁器、陶器一样,经过风历过雨,土掩过水渍过,记载过辉煌、荣耀、尊宠,也见证过兴亡、荣辱、欣悲。在它们身上,潜隐了传自久远年代的密码。那密码,可能隐伏在黑、黄、红、绿、褐简单又绚丽的色彩中,隐伏在一道道纹饰的细节弯转处,也可能融化在凤鸟高昂的喙与举灯人微瞑的眼中,融化在轻轻击响、悠悠荡开的钟磬声中……
星散的遗迹,是古城悠久历史无言的证人。距今五、六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加工场郢北村鸡公山遗址,将这片土地上有人类活动的历史拉伸至史前时代。公元前689年春秋战国时期楚文王在此建都“郢”,至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拔“郢”,20个楚王在此称霸、楚国建都411年的漫长一页,成为古城有文献记载历史的荣耀开篇。留存至今的楚故都“郢”遗址——纪南土城,楚庄王安抚诸侯之地——庄王台,建于楚国“好细腰”暴君楚灵王之离宫故址上的章华寺……
两千多年过去,几兴几覆,曾经巍峨的宫城已颓为漠漠铺展的土台。凭吊者只可在吹过耳际的风声中,遥遥怀想战国的硝烟、楚王的霸气和楚乐的旖旎;章华寺千年不萎的腊梅树,是尚存不多的线索之一,年年如期盛开,馨香浓酽,熏染得某一时某一寸的时光仿佛还停滞在千年前的某一瞬间。
三国时期刘备安营公安时曾多次进出荆州的公安门,以及关庙、关公刮毒疗伤处、得胜街、洗马池、落帽冢、马跑泉、点将台、卸甲山、张飞一担土……刘备借荆州,关羽失荆州,历史在无数次的得、失之间完成。一百二十回目《三国演义》中有七十回内容提到过的荆州,亲眼目睹了多少三国风云,已没人说得清楚、详尽。这些散落的古迹与历史遥相呼应,每一处都承载着一桩传奇。将它们串连起来,就是一部荆州独有的三国历史。
瑰异灵奇的楚文化和风云跌宕的三国文化,为古城提供了长足的滋养。撇开这两道历史上最耀眼的光环,这座古城还有许多可资说叨的荣耀。这里,曾是许多代王朝封王置府的重镇。秦时,置南郡设江陵县;汉时,武帝划全国为十三州,荆州为其一,商贾会集,市井荣兴,成为当时全国的十大商业都会之一;东晋至隋唐五代十国,先后有11个王侯在这里称帝(王)建都。
这里,一次次成为野心膨胀、凝聚与消散的见证之地。始建于唐代的开元观、玄妙观、铁女寺,曾为朱元璋十二子湘献王朱柏兴王宫的太晖观,坐落在八岭山南麓、明朱元璋第十五子朱植之墓——辽王墓,明第七代辽王朱宪火节为嘉靖帝祈寿而建的万寿宝塔……都可作证。
还有,不可不说、至今环匝老城区的那一带青砖城墙。
那是比肉体的生命更坚韧、久远的存在。数百年来,时间不停地位移,人事不停地变幻,而它忠实地守候在原地,等待一代又一代踏访者登临。
据《后汉书·地理志》记载,荆州古城墙早在2800年前的周厉王时期便具雏形,初为土城,后经历朝历代重建、修缮。伫立在今人面前的巍峨城墙为明清两代修造,是我国府城中保存最为完好的一座古城垣。在其挺拔、工整、坚固的身躯之中,潜藏着许多岁月的遗痕。
1998年的一次考古发现,叠压在城墙10米之下,还有宋朝、五代时期的砖城;砖城之中,还包裹有两晋、三国时期的土城。三国时的土城与现有城墙之间,位移距离仅在50米左右。这一点差移,放进长达一千多年的时空中去打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堪称奇迹。2000年夏天,考古专家们在小北门一带,发现一段近20米长的明代成化年间夯筑的石灰糯米浆城墙。历经500年的岁月剥蚀,它坚硬如故,密实如故,巍然如故。
古城墙,仿佛一条保存完好的时光通道。从老东门(古称寅宾门)登上宾阳楼,踏着尺余长宽的方砖沿城圜缓步而行,每一步都仿佛踩动着岁月隐秘的机关,让人重回到时光深处。
看! 看古城楼翘飞的檐角,看砖石上岁月灼痕的斑驳,看城廓深入骨髓的刚性,看雉堞炮台隐隐按捺着的激情,看瓮城墙幔间还没散尽的刀光与剑影;听! 撩开现世的喧哗,听岁月深处的金戈铁马之音,听护城河身死相随的无韵之声,听历朝历代城闱倾折又修复的悲怆之吟……古城现时的生活景象近在眼前,而历史的风云变幻自脑海深处纷至沓来、流转回旋。半日之间,阅尽古城半壁的现世与沧桑。
坐落在长江岸畔、湖泽丰饶的江汉平原腹地,古城灵秀的水土滋养了一代又一代古城人。
从这里,走出过楚国令尹孙叔敖。他一生清廉,辅佐楚庄王成就霸业,明法度,兴水利,恤民生,司马迁在《史记》中赞之为“循吏”第一。而今,他的墓冢安卧在江津湖畔,镇日对着一池碧水、满岸青翠;
从这里,走出过明代杰出的改革家、政治家张居正。这位自幼聪慧好学、12岁考中秀才、16岁中举的“江陵神童”,靠着自身实力在48岁之年入主内阁首辅,颁行考成法,推广“一条鞭法”,整饬吏治,加强边备,靠纵横捭阖、强健有力的改革举措,振明代颓靡之势于一时。而今,张居正街、张居正墓园被修葺一新,四海之内虔敬的心有了膜拜的方向;
在这里,忠心耿耿的楚国大臣三闾大夫、左徒屈原写下了惊世之篇《天问》。这位以忧愤之作《离骚》开楚辞之先河的旷古诗人,为楚国鞠躬尽瘁20余年,受奸人谗陷屡遭罢黜流放,最后满怀哀怨投江而死。他当年的故居、写下《天问》的旧地——江渎宫,还兀立在闹市中心,宫内的天问阁上还悬挂有叶剑英为之撰写的诗句“行廉志洁泥无滓,一读骚经一肃然”;
在这里,哺育出了公安袁氏三兄弟。他们以“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主张、趣韵并举的诗文,在明代文坛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一席之地,也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让后人无法忽略的浓重一笔……
他们,是古城的荣耀。而古城的荣耀,属于一代又一代古城人。
所有的城,都是现在进行时的城。古城荆州也不例外。
只是和很多年轻的城市相比,他的背负更重、牵绊更多,那是历史赋予的。
古城墙围囿的老城区内,一列列青砖白瓦平房次第消失了踪影,座座楼房取而代之。可簇新的楼房修建得再富丽、再高拔,也超不过那一带古老城墙的历史标高;古城的商业街、步行街,也像很多城市一样翻涌着时尚的潮汐。只是在密集的街市间,一不小心就会撞上一处跨越了千年、百年时光的古迹。街市再繁华、再喧嚣,也掀不动那一方年深月久的沉谧。
古城人越来越懂得历史财富的重要。护城河上曾经跨着木桥的地方,换上了九龙石桥。护城河翻修一新,成了供市民和游人悠闲泛舟的九龙渊公园。岸畔的外环城道上,竖起了一尊屈原塑像,白衣飘飘的屈子,其刚正忠直的风骨为古城人所敬仰。一年一度在护城河上擂响的龙舟竞渡的激越鼓声,每一声里都寄托着古城人的怀念之意、尊崇之情。
许多与古城历史息息相关的人物、故事、旧迹都被翻捡出来,列入了纪念名册。在这份长长的名册里,汇聚了古城昔日的全部荣耀。旅游业成为古城重点打造的产业之一。一处又一处古迹被保护性地重建与翻修。古城不想永远只是武汉——三峡旅游线上的一处驿站。古城不想丰厚的历史遗存被时光再次掩埋。那是古城的荣耀,更是人类共同的财富。
生活在古城的人们,每天在有着两千多年历史渊源的古城墙脚下进出,忙碌着苦恼着,怀想着憧憬着,背靠巍巍耸立的历史,面向广阔平坦的未来……
(王芸,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生于湖北沙市,曾任荆州日报主任编辑,现为江西省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出版多部长篇小说、小说集、散文集等,其作品被收入40余种选本。曾获第三届湖北文学奖、第五届湖北文学奖新锐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奖)大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