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香莲
走进病房,狰狞的风雨被挡在门外。
婉儿软乎乎地躺在病床上,脸色少有的红润,呼吸均匀,使我忘记了她是一个病人。
“牛奶、蛋花还热着呢!”我示意姐喊醒婉儿,趁热喝。“嘘……”姐对我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接着小声地回答我:“让她睡会儿,刚输完血,累了的。”姐顺手掖了掖婉儿的被角。
“人呢?”我压低嗓子指了指昨天原本住着一个小姑娘的邻床,“昨晚还好好的,今早说走就走了,人生无常啊!”姐轻声地感叹,无力地眨了眨灰暗的眼睛,浓厚的黑眼圈告诉我,她刚刚经历过一个无眠之夜。
姐的疲态让我心疼,婉儿出生之前,姐的人生“字典”里是没有“感叹”情结的……
姐是奶奶抚养长大的,经常听奶奶提起,姐的出生有多么不容易。
爹娘结婚多年没有孩子,那时的三五年已经是段漫长的岁月了,父母的婚姻里,不仅要扛住旁人的闲言碎语,还要忍受偷偷地治病,无休止地喝药。大医院里的中药,民间的土丹方……爹娘几乎成了试药人,每天不是在喝药,就是在喝药的路上。
老天并不眷顾这对努力的苦鸳鸯,三五年来,娘的肚子没有爹期望中的隆起。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爹娘相拥而泣,爹对娘说:“今生我们都尽力了,来生我们会有孩子的,听话,药,我们不喝了。”爹像是安慰娘,又像是劝导自己要信命,要服众命运的安排。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奶奶说,“好事就是凑巧! 不用等来生。”爹娘停止喝药一段时间后,出乎意料之外的有了姐,家里长时间没有小孩,姐出生后,自然金贵,自然众星捧月。
没有姐时,爹娘哪怕治病,还能勉强度日,随着姐慢慢长大,日子逐渐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了,他们不得不外出谋求活路,姐不得已成了留守儿童,留给奶奶照顾,期间,爹娘的“经济”慢慢好转,除了陪伴,对姐的要求几乎百呼百应,姐更是奶奶手心里的宝,用文化人的话讲,姐是长辈们的掌上明珠。
当我出生时,家里的经济状态已经提升很多,但是仍然无法养两个孩子在身边,我是幸运的那一个,跟着爹娘,而姐依然只能由奶奶养着。
因为奶奶的宠爱,我的姐,像雨季中的土豆苗,长得肆意。长成敢想敢做,敢做敢当的女汉子。
这不,姐上大三那年暑假,带回家一个男孩,向爹娘宣言:“我怀了他的孩子,我要休学,和他结婚!”
在我看来,姐的行为,就算成年了,多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多少有点不知轻重缓急。
爹的脸黑得怕人,声色俱厉地赶走了男孩,再把矛头指向姐,要求姐收回她所谓的“宣言”,流掉孩子。姐不惧怕爹手中细长柔软的柳条,不屈服落在腿上厚重的捣衣棒,敢于挑战爹为之准备的长而结实的扁担。姐,打死不松口。爹没有办法,佝着腰,从村东头窜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溜回村东头,像一只灰头灰脸的土拨鼠。
“犟种!”爹看着手臂、腿部布满淤青的姐,丢给娘一句话:“你生的好犟种! 你去管!”爹吼得咬牙切齿。
娘说:“妮儿要听爹的话,你爹来来回回,蹿掉了一身毛哩!”如果说爹对姐的态度没有血肉,那么娘对姐说的话显然少了筋骨,少了筋骨是有原因的,娘想对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妮儿,好好完成学业,一个萝卜一个坑,以后什么样的人找不着? 孩子会有的。”娘长嘘短叹。
“我舍不得孩子!”姐反反复复咬着这句话。
姐不为所动……
“死妮子,自己不嫌丢人,我们还嫌丢人呢。”娘嚎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送你上大学,学到猪槽里去了,咋不去死哩!”
姐进大学时,家里建了五层的楼房,站在楼顶天台往下望,眩晕,倘若肉体凡胎掉下去,后果,是人都想得到,当然,姐也想得到……
姐的一只脚刚要迈过顶楼的门坎时,奶奶及时地揪住了姐的衣襟,奶奶和娘一样,不仅顾着嚎,还能声泪俱下地数落爹娘:“老天爷啊,你们咋还不如我这个老婆子哩? 忘了你们当初要孩子时的情景了? 旁人的眼光就那么重要? 孩子来了,是冲着生路来的,俗话说得好:天生人天必养人,一滴露水养活一个人,况且妮儿已经成年了,先成家再立业,有什么不好呢?”奶奶的确比爹娘活得通透,奶奶说:“今生的事今生做,顺其自然,啥时候来啥时候‘了’,何必等将来! 何必等来生!”
脸色煞白的爹娘借着奶奶这阵“东风”,把姐劝下了天台。条件是答应姐休学,回男孩的家,生下孩子后,再继续完成大学教育。姐,孩子生了,也没有食言,最终顺利完成学业。
姐用尊严换来的婉儿如今五岁了,正躺在病床上接受生命之神的筛选,看着渐渐白皙的婉儿,姐用脸贴了贴婉儿的小脸,转过头,泪眼婆娑却无比坚定地跟我说:“弟,无论如何,我都不后悔我的选择……奶奶说过,今生事今生了……”
“妈妈,我想喝水……”婉儿醒了,姐暗淡的眸子亮了亮,颤颤地给婉儿喂了水,极其柔和地想争得婉儿的同意:“宝贝,等下舅舅照顾你打点滴,妈妈去挣钱给宝贝买棒棒糖哦!”
姐和我交换眼神后,一头扎进了屋外的风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