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元
时光是揉碎的月光,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从记忆的瓦罐里倾泻而出。二十年前的那场远行,像一粒被岁月包浆的种子,在心底悄然生出温润的枝桠。
手机响起时,黄水镇的第一缕阳光正穿过洋芋饭蒸腾的热气。我望着搪瓷碗边沿凝结的水珠,恍惚间又听见轮胎碾过齐岳山碎石的声音。“师傅,您起床没?”熟悉的重庆口音裹着电流传来,面店老板娘剁辣椒的声响忽然变得极远——二十年的光阴在这一刻坍缩成后视镜里的风景。
那辆银灰色爱丽舍16V停在土地宾馆梧桐树下时,露水还挂在8月末的蝉鸣上。三位工程师的皮靴踩着满地碎影走近,其中一人的工具包挂件叮当作响,惊醒了副驾上蜷缩的妻子。她攥着工作证的手指泛白,像攥着新车上路时系的红绸带。年长的工程师忽然笑了:“弟妹,这车跟着老王走趟蜀道,回来能沾上青城山的仙气儿。”
318国道在晨雾中显形时,我闻到了命运辛辣的香气。副驾抽屉里躺着三张去重庆的车票,票据边缘被妻子用红笔描了又描。后视镜里,沉稳的那位正用钢笔在地图上勾画,笔尖沙沙声与车轮碾过坑洼的节奏渐渐合拍。当利川的山风卷走我们啃剩的烧饼包装时,开朗的工程师突然哼起《山路十八弯》,惊飞了岩缝里打盹的鹧鸪。
齐岳山的雾是活的。它顺着挡风玻璃的弧度蛇行,在雨刮器扫过的瞬间露出獠牙。我握方向盘的掌心沁出冰冷的汗,听见后座传来撕开锡纸的轻响——细致的那位递来薄荷糖,糖纸上的褶皱映着仪表盘幽蓝的光。“王师傅,你听。”他忽然摇下车窗。浓雾中传来铃铛声,一队骡马驮着山货,正与我们逆向而行。领头的骡子脖颈红绸翻飞,像暗夜里游动的火苗。
黄水镇的月亮湖躺在黄连田尽头时,我们已嚼完了工程师口袋里的最后一块陈皮。面店老板说这里的月亮会酿酒,果然,当那位“半个老乡”的出租车横在街心时,我闻到了掺着忠县豆瓣酱的醉意。“岑河农场的藕塘可养不活重庆崽儿!”他甩过来的龙凤呈祥香烟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烟盒上金线绣的云纹,与招待所褪色的窗帘格格不入。
红油在九宫格里翻滚那夜,我头回看清三位乘客的眼睛。沉稳者的瞳孔映着山城的霓虹,竟泛着三峡石般的青灰;开朗者蘸着啤酒在桌面画等高线,指尖残留的焊锡气味挥之不去;细致者把毛肚烫成完美的弧度,忽然说:“王师傅,你打方向盘时总先抬半寸手腕。”
返程时,晨雾散尽,后备箱里的火锅底料渗出丝丝香气。路过齐岳山垭口时,一群白腹锦鸡扑棱棱掠过车前。我忽然想起那位面的司机塞给我的纸条,上面抄着岑河农场的老号码。后视镜里,20岁的自己正从蜿蜒的山路尽头驶来,车顶落满星星的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