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明

  在记忆的长河中，故乡那片一亩有余的干涸池塘，仿若古籍里隐匿于世的桃源秘境，承载着往昔岁月的艰辛与温情，静静诉说着我和爹的故事。每至寒冬，凛冽朔风仿若从千年诗笺中呼啸而来，“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的苦楚真切可感，世界被冻得瑟缩萎靡，可就在这般时节，我和爹的挖藕“战役”，年年如期打响。

  冬日清晨，天还罩着一层青灰薄纱，约莫七点来钟，爹便如唤醒酣睡士卒的将领，把我从暖窝拽出。我睡眼惺忪，裹着厚重棉衣，仍止不住打哆嗦，嘟囔着不愿起身。爹却抖擞精神，肩上铁锹、手里竹篓，目光坚毅望向池塘：“娃儿，走嘞，趁着天好，多挖些藕，开春家里就不愁吃穿。”

  我不情愿地拖着步子，小声嘀咕：“爹，这天冷得能冻掉耳朵，就不能晚些去嘛。”爹把铁锹立在一旁，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孩子，咱庄稼人靠天吃饭，时令不等人呐。这会儿藕正肥，挖得多、卖得好，来年你新学期的书本费、家里的油盐钱才有着落，哪能由着性子挑时候。”此景，倒让我想起“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虽说时令不同，可那份为家计操劳的急切如出一辙。

  踏出家门，寒气扑面，脚下冻土嘎吱作响，似在嗔怪严寒。小跑至池塘，没了夏日“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盛景，干涸池底袒露，淤泥覆着薄冰硬壳，恰似沉睡巨兽，表象下却藏着“丰年”期许——肥硕莲藕隐于泥中，是冬日馈赠。

  初挖藕时，我心存侥幸，模仿爹举锹朝泥里猛插，满心以为藕会轻易出土，哪料铁锹陷进泥沼，拔动艰难。脚刚触底，硬壳即碎，稀泥巴瞬间没过脚踝，黏冷刺骨，我倒吸凉气，差点栽倒，狼狈之态尽显。爹见状，咧嘴露出熏黄牙齿，笑道：“别毛躁，挖藕讲究巧劲儿，恰似庖丁解牛，顺势而为。”

  我有些气馁，把铁锹一扔：“这活儿也太难了，爹，我根本干不来。”爹捡起铁锹，递到我手上，目光坚定地看着我：“娃儿，万事开头难，你看这藕，埋在泥里，不使劲、不找对法子，哪能挖出来？　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这苦的活儿都干过，咬牙坚持坚持，往后碰上啥难事都不怕了。”说罢，他娴熟拨开冻土，顺藕走势深挖、撬动。眨眼间，一节白胖藕露头，爹双手一掰，“咔嚓”断了半截，他不恼，探手泥中摸索，须臾便捞出完整莲藕丢进竹篓，泥珠滚落，惹人欣喜。

  挖不多时，寒意侵体，手脚麻木。我哈着白气跺脚，爹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柑橘，我忙剥开，酸甜汁水驱散寒意。爹拧开酒壶灌口，辛辣酒液下肚，脸颊泛红，仿若古侠客畅饮烈酒，暖了日子埋头苦干。其间，偶挖到泥鳅，滑溜乱窜，溅我满脸泥水，引得爹大笑：“别光抓泥鳅，藕才是主角。”可若收获多，晚餐添道泥鳅汤，也算寒冬滋补良方，恰似古代渔人意外捕得鲜鱼，为平淡餐食添彩。

  日头渐高，阳光刺眼却无暖意，长时间弯腰，我腰背酸痛，手上磨出水泡，破了混着泥水，疼得钻心。爹不时捶背，目光扫过泥塘估算收成：“娃儿，撑住，苦尽甘来。多挖些，明儿镇上卖了，给你置新衣。”这话仿若强心针，我咬牙继续。

  午后，饥饿疲惫齐袭，肚子咕咕叫，爹毫无歇意。我眼眶泛红抱怨：“爹，啥时候到头，我好累。”爹走来，粗糙大手揉我脑袋：“快了，快了，剩不多。咱加把劲，收工让你娘做藕汤。”

  夕阳给池塘披橙红纱衣，爹直腰长舒口气：“收工！”望竹篓莲藕，我心头五味杂陈。爹挑担在前，扁担弯弯；我拖腿在后，步履沉重。

  到家，娘备好热水饭菜。洗净换衣，饭桌上藕汤飘香，藕片软糯、藕丝清甜，一家人围坐，欢笑驱散疲惫。往后月余，日日往复，破晓赴塘，日暮归家。终把池塘翻遍，藕尽挖出。

  如今，我置身繁华都市的霓虹灯下，周身被暖气裹挟，超市里藕身净白、排列整齐，可入口时，味蕾却在抗议，它们固执地寻觅着记忆里裹挟泥香、混着汗水的清甜。故乡池塘的寒风、泥潭，仿若隔世，却又在午夜梦回时，真切得仿若能攥在手心。

  那些寒冬挖藕的日子，爹用满是泥污与老茧的手，替我刨开生活的霜雪；父子俩深陷泥沼的相互鼓劲，是抵御岁月苦寒的底气。过往是心底永不落幕的炭火，疲惫时，烘暖瘫软的身躯，迷失方向时，校准前行的坐标。

  故乡的池塘或已干涸，可爹的声声叮嘱、殷切目光，早已化作永不干涸的泉眼，润泽我此后的岁岁年年。城市的喧嚣再盛，也抵不过家中那碗藕汤的滚烫，暖了胃，更熨帖了心。怀揣这份源自乡土的炽热，我无畏前路漫长，大步迈向人生的